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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鬨過後,四人入座用餐。
因為各懷心事,屋裡隻剩下細微的咀嚼聲和杯盞碰撞的聲音。
最後是岑有景打破了僵局。
“羈魔堂被毀,江湖上流言四起。”岑有景夾了一大塊排骨給丁書望,“傳聞說是魔王再度出世,他毀了羈魔堂一是為報仇雪恨,二是為殺雞儆猴。”
“江湖上早就流言四起了。”丁書望不服氣地說。
“噢?我倒是想聽聽?”岑有景轉向丁書望。
“最近草木枯死,嬰孩離奇死亡。有人說我師兄其實是魔王呢,還說青野鎮被詛咒了。”
“原來說的是你的師兄啊。”岑有景本來還在奇怪,魔王出山的訊息,他和應詢澈都冇有透露過,怎麼這麼快就傳的人儘皆知。原來此魔王非彼魔王。
他看嚮應詢澈,卻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魔王怎麼看?”他打趣道。
“我想去找他。”應詢澈並不躲閃,繼續盯著岑有景,“你我明天就出發。”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幫你?”岑有景狡黠一笑,“我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大好人間還未遊曆,滿漢全席還未嚐遍。就這樣陷入一場冒險,不值當。”
“因為你想殺我就得先幫我。”應詢澈不顧身旁臉色突變的兩個師弟,繼續平靜說道,“你不幫我,以我現在的身體,肯定會被魔王殺掉。”
“什麼殺殺殺,誰要殺你?”陳清森握緊拳頭,急得向身旁的丁書望求助。丁書望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兩位大哥在打什麼謎語。
“這世上隻有一個我。”應詢澈放下筷子,“不想我死就跟著我。”說完拂袖離去。
岑有景望著應詢澈的背影,玩味著他最後一句話。
“不想我死就跟著我。”這句話十八年前他聽過。
不不不,當時並不是這句話。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應詢澈第一次大聲對他吼叫著。
那年他說的是,“不想死就跟著我。”
滿山的屍體都冇讓岑有景害怕,應詢澈的表情讓剛滿十九歲的岑有景戰栗不已。
他從未見應詢澈露出那樣的表情,有些可怕,更多的卻是決絕。
後來他被應詢澈一把扛起,冇有再掙紮,冇有再哭鬨著找爹孃。
他就那樣在應詢澈的肩膀上趴著。
靈氣大損的兩人誰都無法禦劍,一起在荒野裡跋涉著。
他記得很清楚,他見到了九次太陽。
第十次太陽升起之前,他被輕柔地放下。
“這是哪裡?”
“絕障山。”應詢澈撕下衣角,在草地上胡亂沾了沾露水,小心擦去岑有景臉上的汙跡。
“我們為何來這裡?”
“隻有到了這裡纔有人能救你。”應詢澈小聲地說,像是在安慰。
“可是爹孃……”
應詢澈冇有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封住他的穴位。
岑有景動彈不得,隻能絕望且無聲地流淚。
“那個能救你的人不喜歡臟兮兮的孩子,也不喜歡被吵到,所以你暫時安靜一點。”應詢澈將岑有景在草地上放平,“我會來找你,不管多久,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岑有景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應詢澈,我好恨你啊。”
求救的煙花在天空綻放。
應詢澈的身影在淚水中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這一消失,就是十八年。
“不想你死就跟著你?”岑有景冷哼一聲,飲儘桌上最後一杯酒。
翌日,應詢澈剛出房門,丁書望就從屋頂下蹦下來,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師兄,景哥哥走了。”
應洵澈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啊。”
“來去皆自由。”應詢澈看向遠方,迷霧中前路難辨。
“那你就不好奇嗎?”丁書望看起來有些失落,“二十年冇見的人,為何突然出現,救了我們又立馬消失?”
“是十八年。”
“什麼?”
應詢澈點點丁書望的額頭,“我們與他是十八年未見。”
“這個重要嗎?”
“他為何離去也不重要。”應詢澈往前走去,陳清森已備好馬車。
等出了院門,應詢澈才發現這個小院就位於羈魔堂的旁邊。
“師兄,我也是出去尋車才發現。”陳清森一手扶著應詢澈一邊問,“原來這個院落就在我們家旁邊,為何我們每日上山下山,從未發現。這世間竟有如此厲害的障眼法嗎?”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應詢澈轉身,剛纔的院落已隱入迷霧,彷彿從未出現過。
三人驅車來到青野鎮的鎮口,發現了鎮口的功德石雕牌坊上早已被人用濃墨塗上了不堪入目的字眼。
“羈魔堂,魔頭之源。”
“什麼亂七八糟的。”丁書望大手一揮,牌坊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這牌坊原是山下村民感念羈魔堂為他們降妖除魔所建,此刻卻成了赤|裸的羞辱。
雖然早就對流言有所耳聞,丁書望還是氣到麵紅耳赤,陳清森在一旁寬慰他,“這中間定是有什麼誤會,待我們解開誤會就好。”
應詢澈看著兩個師弟,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丁書望在進入羈魔堂前就同他一起長大,除了丁書望流浪那十幾年,他們幾乎從未分彆過。陳清森也陪伴他十年有餘。
這些年雖偶有爭吵,卻是三餐四季十年一路走了下來。如今到了該分道揚鑣的時候,他心有不忍更是不捨。
“羈魔堂已毀。”應詢澈正色道,“從今以後,你們就不必跟著我了,各尋出路吧。”
“師兄!”
“羈魔堂毀了再建就是了,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丁書望哽咽道。
“我也不走,我本就是孤兒。離了這我無處安身。”陳清森跟著說。
應詢澈何嘗不想重建羈魔堂,但是由追再度現身,連岑有景都從絕障山上下來了。
這天下,早就不太平了。
他行的是絕路,拖的是病體,他不願連累任何人。
見應詢澈不作聲,丁書望,陳清森齊齊跪下。
應詢澈歎了口氣,手掌靈力一聚,輕撫過兩人的手臂。
師弟們低頭,看到手腕處金光微閃,曾經那代表著他們羈魔堂身份的雜草紋瞬間消失。
“師兄!”
“你們可以跟著我,但不是以我師弟的身份,我們三人隻算是暫時結伴而行,你們隨時都可以離開。”應詢澈扶起兩人。
“我下山,是為了尋仇。”
陳清森不知道何為尋仇,隻是一個勁點頭,“師兄說什麼就是什麼,隻要不趕我走就可以了。”
丁書望隱隱約約有了些猜測,隻是那事發生時他還太小,他並不清楚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
“師兄,是不是和我爹孃的死有關。”丁書望決心問出口。
“有關,但是關係不大。”應詢澈習慣性地撫摸著右手的戒指,“你不必介懷。我們走吧,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們一切。”
三人要去的地方叫四泉鎮。
據傳此鎮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一個泉眼,東邊,西邊,南邊的泉眼早已枯竭。唯獨北邊泉眼流水潺潺
更奇的是,喝了此水的人皆長生不老。
訊息一出,達官貴人紛紛不遠萬裡前往四泉鎮求水。
然而此水怪就怪在隻有當地人可以飲用。外人即使小喝一口,也會腹痛難忍。
有人不信邪,趁著月黑風高夜,跑去痛飲一壺,結果次日就被髮現慘死在泉水旁。死狀慘不忍睹,不僅七竅流血,更是腹大如鼓。
“師兄,我們為什麼要去哪裡?”丁書望看著馬車外越來越陌生的景色問,“凡人求長生,我們修道之人早已是不死之身。”
“你是不是笨呐。”陳清森戳戳丁書望的腦袋瓜,“肯定是和那個大魔王有關。”
應詢澈適才告訴他們,他要去找那個大魔王——由追。
十八年前由追血洗恒幻山,但也因此身受重傷,從此再未出現。
彼時,世人都猜測由追已魂飛魄散。
隻有應詢澈清楚對方還活在這世上——他甚至還和他生活過一段時間。
等他自己出來成立羈魔堂後,兩人才徹底失去了聯絡。
十八年的光陰匆匆流過,應詢澈以為他再也不會出來興風作浪了。
但他錯了,由追再次出現,像某種詛咒,摧毀他這十八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打破他平靜良久的生活。
於是他又賭上所有,和十八年前一樣,去尋由追。
隻是上次他是為了救人,
而這次他會殺人。
應詢澈的爹孃已經失蹤十八年了。所有人都說他們死了,由追殺了他們。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大家總是這般安慰他。
但是應詢澈不信。
剛開始那幾年他還會辯解幾句,時間久了,他開始忽略這個話題。
每說一次“我爹孃冇有死”,就會得到一次反駁。
他人輕飄飄的幾個字眼,在他心中都不亞於一陣驚雷。
總被潑冷水,時間久了,他也偶爾會覺得冇有希望。
可是他從未夢見過爹孃。
他想,爹孃如若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定會托夢告訴他點什麼的。
然而,從來冇有。
所以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苟活到現在。
屠殺來臨之後,爹孃從未向他吐露過任何線索。
去四泉鎮是他自己的決定。
小時候,每年春天,爹孃都會失蹤一段日子。
他們回來後總是一臉倦容,有那麼幾次,他看出爹孃身上有傷。
爹孃不說,他也不問。爹孃躲著,他就當冇看見。
他從小就知道不能強人所難。
倒是岑有景看不下去。
“你這麼好奇你就去問呐。”
“不。”
“他們是你爹孃,你顧忌什麼。”
“我爹孃教導我,即使是家人,也要互相尊重。”
“算了,今天哥哥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伯父伯母是去了四泉鎮。”
“你跟蹤我爹孃?”應詢澈一驚。
“我纔沒有!”岑有景從樹上跳下來,“我是在那裡遊玩的時候看見的。”
應詢澈不解,“你去那裡乾嘛?”
“去喝泉水啊,據說那裡的泉水喝了長生不老。”
那時候,應詢澈隻當岑有景在胡編亂造。冇想到事後查證的確存在這個鎮,鎮上也確有一口長生泉。
如今他想尋仇,想找到父母,想解開十八年前的秘密。
腦中第一個出現的地方就是四泉鎮。
應詢澈看著旁邊還在激烈討論的兩個師弟,偷偷將岑有景給他的藥丸服下。
雖然不知岑有景是如何看出他身體抱恙的,但是岑有景從小就愛搗鼓各種藥丸,此藥應該不差。
“再撐久一點。”應詢澈暗自對自己說。
“你撐住啊娘。”馬車外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哭喊聲。
三人立馬下車。
路邊躺著位氣息奄奄的大娘,身旁的女子泣不成聲。
看到有人過來,女子立馬轉向他們,不住地磕頭,“求求大人,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應詢澈就地蹲下,伸手去探大孃的脈搏。
奇怪,脈搏並無異象。
“清森,取一粒回魂丸。”應詢澈喊道。
他們在青野鎮有個藥鋪,平時定期給村民發放一些藥。剛纔路過便從裡麵取了些藥隨身攜帶,冇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大娘服了回魂丹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應詢澈扶起還在磕頭的姑娘,“舉手之勞,不必行此大禮。”
姑娘還在抽泣,一時說不出話來。
應詢澈安撫好兩人,便繼續上路了。
“師兄,我們這一下山就做了一件善事。”丁書望一掃之前的沮喪,興奮起來,“這是我們做的第九千六百九十四件好事。”
“還在計算啊。”陳清森扶額。丁書望從進入羈魔堂開始,一直算自己做了多少好事。
“我不是和你說了嗎?做善事得發自內心,你這麼計較,不純粹
不算功德的。”陳清森不屑道。
“你懂什麼,據說做了一萬件善事,就可以成仙了。成仙了說不定我就可以複活我爹孃了。”丁書望纔不管陳清森怎麼想。
“不對。”應詢澈突然道。
“師兄,你也覺得我不對嗎?”丁書望失望道。
應詢澈搖頭道,“剛纔那兩個人不對。”
“哪裡不對。”
“你們有注意她們長相了嗎?”
“師兄你變了,不就是人家長得好看了點嗎?”丁書望嬉皮笑臉道。
“那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應詢澈終於明白,從剛纔就一直縈繞在心裡的不安是什麼了。
陳清森仔細回憶了一下,剛纔那對母女的確長得很像,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般。
“母女相像不奇怪吧。”陳清森思忖道, “我想起來了,他們看起來年紀也相仿。這是有點奇怪,但是我們不是快到四泉鎮了嗎?四泉鎮有長生不老的泉水,興許他們是喝了泉水。”
應詢澈一邊讓馬車回頭一邊說,“如果大娘喝了泉水,就不會那樣奄奄一息。而且他們連痣都長在同一個地方。”
聞言,丁書望也不鬨了,三人一路沉默著往回趕。
到達方纔下車的地方,哪裡還有半分人影。
剛纔母女倆躺過的地方,花草全部枯死,隻剩下黑如焦炭般的殘餘物。
三人臉色齊變,遠方驀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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