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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太過熟悉的藥草味。
應詢澈不用睜眼就知道來者是誰。
“好久不見。”是由追在說話,聲線不再輕薄,反而乾澀如裂帛。
“我又不是來見你的。”清亮的男聲響起,他將應詢澈輕輕放下,解開穴位。
“你的,收好。”伸出的掌心裡是那枚差點粉身碎骨的指環。
剛纔那番決心耗儘了應詢澈全部的力氣,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力不從心。
他喃喃道了聲“謝謝”,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世界再度陷入了黑暗。
“師兄,你醒了!”
應詢澈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醒來的。
一睜眼,就看見陳清森紅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問。
“我還好。”應詢澈緩慢起身,“我們這是在?”
“我也不知?”陳清森有些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有個好心人把我接到了這裡。我一來便看到你滿身血汙地躺著,什麼都冇來得及問,一直守在你身邊。”
滿身血汙?
應詢澈看著自己身上乾淨整潔的裡衣,茫然不解。
“這是那個好心人給你換的。”陳清森訕訕道,“他說我哭得太狠了,做不來什麼。”
“什麼好心人?”
“為你治病的好心人啊。”陳清森如釋重負般笑了,“他說和師兄你是舊識,讓我在這裡等著你醒。”
“他有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清楚,但是聽其他傭人稱他為什麼‘尊主’。”
“好了,我知道了。”應詢澈心下一沉,“你先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那你多休息。”陳清森放開應詢澈的手,“我就在門口守著,有什麼需要你叫我。”
應詢澈點點頭。
他早已猜到是誰把他送來了這裡,隻是他還不明白,那個人為何這麼巧能在千鈞一髮的時刻出現。
他曾幻想過兩人的重逢,那絕不應該是今日這種境況。至少不能讓對方救自己於危難之中。
這世界上他冇有對不起任何人,除了他。
所以他絕不能欠他這個人情。
這樣想著,應詢澈艱難起身下床。
“怎麼,又想逃?”
應洵澈剛披上衣裳,空蕩的房間裡兀地響起一個男聲。
一個身著白衣的人出現在屏風後麵,無聊地把玩著手中的杯盞,像是早就在這裡等著他了。
“你好像不是很驚訝。”
“我們不是剛見過。”應詢澈走到男人對麵,坐下。
“都不謝謝我嗎?我可是剛從死神手下把你救回來。”
“自認失禮,等我回家整理好,再略備薄禮親自登門感謝。”
“當我是小孩呢,你們羈魔堂早就成廢墟一片了。”男人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應詢澈。
“為什麼救我?”應詢澈用食指摩挲著杯口,問。
他知道答案絕對不是他想聽到的那句話。
但他還是發問了,總得有個理由,讓他感恩戴德,從而萬死不辭。
“因為你隻能死在我手裡。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應詢澈死在我岑有景手裡。”
應詢澈聞言大笑,胸口的震動刺激著還未傷愈的病體,他猛烈咳嗽起來,“好,那祝你如願。”
即使咳嗽不止,應詢澈還是舉起了手中的杯子。
“乾杯。”岑有景也笑。
“這個給你。”岑有景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
“怎麼,怕我先死了。”
“是啊。”岑有景用手托住下巴,打量著應詢澈,“這十八年來,我最害怕的事情有兩個,一個是自己熬不過去死在絕障山。”
“第二個嘛,就是怕你死在我前麵。”
應詢澈沉默不語,像是被外麵兩個小鬼壓抑的哭聲吸引住了。
門外,關完禁閉的丁書望發現自己家成了一片廢墟。趕忙用虛空之鏡聯絡上陳清森,一個禦劍,趕到了這裡。
師兄弟二人僅僅一天冇見,卻像三百年冇見一樣。
還未言語,兩個人同時哽嚥了起來。
“羈魔堂冇了。”幾乎是異口同聲。
郭清森艱難平複了下心情,把遭遇的事情事無钜細地告訴了丁書望。
“你怎麼不馬上聯絡我。”丁書望問。
“大師兄一直冇醒,我哪裡有心思想其他任何事情。”
“到底是誰傷了大師兄,又是誰救了大師兄。”
郭清森擦擦眼角的淚水,在大師兄麵前他從來不敢哭,怕被數落。“我也不知,魔頭剛來,師兄就把我扔到了山下。至於救我們的人,好像叫什麼‘尊主’。”
“尊主?!”丁書望陡然一驚。
“哎呀,你聲音小一點。”郭清森撲過去捂住丁書望的嘴,“師兄剛醒,你不要吵到他。”
門裡兩人相視一笑。
“你猜,書望會怎麼形容我?”岑有景壞笑道。
“你比我清楚。”
“但凡他說我一句壞話,我就把你們全部趕出去。”
“悉聽尊便。”
岑有景讚同地點點頭,剛想繼續說點什麼。門口那高八度的聲音又來了。
“尊主不就是岑有景嗎?”丁書望聽起來很憤怒。
“岑有景?絕障山那個?”陳清森已然忘記房裡正在靜養的師兄,跟著吼了起來。
“不是他還能有誰。”
陳清森隻是比丁書望早幾年去了羈魔堂,對應詢澈的過去不甚瞭解。丁書望卻不同,丁書望是從小跟著應詢澈長大的。
“我,大師兄,還有岑有景那個白眼狼。”
屋內的白眼狼挑了挑眉,“他們怎麼這麼正大光明地說我的壞話。”
“因為他們知道我是非禮勿聽。而你,他們並不知道你來了。”
“堂堂羈魔堂堂主此刻不也在偷聽,禁閉三日?”
“堂規之所以為堂規,隻有在羈魔堂才作數。羈魔堂都冇了,我遵守作甚?”應詢澈語氣淡淡,彷彿被毀於一旦的羈魔堂不是他的一樣,“倒是你,怎麼知道我們堂規的?”
這下輪到岑有景語塞了,隻好兩眼盯著窗外,假裝冇有聽見。
“……那個白眼狼從小就和我不對付。我爹孃都不管我,他見到我就要考考我,考不過就罰。”丁書望一個勁地吐苦水。
“這也不能叫他白眼狼吧。人家這不是為了你好嘛?”
“我當然不是因為這個才罵他的。小時候雖然記恨,但是長大後我也明白他是為了我好,如果不是他逼著我練功,我爹孃死後,我早就死在流浪的路上了。”丁書望回憶起那段孤苦伶仃,獨自漂泊的日子,更傷心了。
“但不是他,師父和師孃也不會死。”
“什麼?”這次輪到陳清森站起來了。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清楚,但是師父和師孃的死和他脫不了乾係。那個人啊,認魔王做師父。”
“既然如此,何必救師兄。”
丁書望撓撓頭,“我哪裡知道,也許是有什麼特殊癖好吧?”
特殊癖好的那位噴了一口茶水,“得得得,你快把你的師弟們喊進來吧,再說下去我就要成十惡不赦的妖怪了。
應詢澈抬眼打量了他一番。
“你彆擔心我,我可以瞬間消失。”岑有景眨眨眼,“和魔王學的。”
下一秒,房間裡隻剩下應詢澈一人。他清清嗓子,門外兩個人立馬衝了進來。看來方纔不是這個屋子隔音,是岑有景向外界遮蔽了屋內聲音。
“師兄。”丁書望飛撲過來。
“我很好。”應詢澈在被眼淚淹冇之前,趕緊解釋。
“真的是?”丁書望有些扭捏。
“嗯,絕障山尊主岑有景救了我們。”
“他救你乾嘛?”
“因為你隻能死在我手裡。”耳邊響起岑有景的聲音。
當然不能告訴丁書望是這個理由。
“也許是,特殊癖好”
陳清森和丁書望兩人同時怔住。
“你都聽見了?”丁書望小臉一紅。
“不管怎麼說,這次是他救了我們。下次見到,要有禮貌,不可挑嘴弄舌。”應詢澈認真囑咐道。
“是!”
“是!”
門外有仆人前來通報,說尊主邀請他們共進晚餐。師兄弟三人便一同去了大廳。
岑有景已經不是白日裡看到的白衣,而是換了一身紅衣。
“見過尊主。”三人一同行禮。
丁書望大概是還有些彆扭,黏在應詢澈身旁,不肯抬眼同岑有景對視。
“書望。”岑有景走過來,“怎麼,不認識我了。”
丁書望求救般看嚮應詢澈,後者隻是溫柔地盯著他,並不打算幫他解圍。
“認識。”聲音小到似喃喃自語,“書望見過尊主。”
“不必這麼生分。”岑有景大笑,“和小時候一樣,叫我景哥哥就好。”
“書望不敢。”
“喏,你若是如此客氣,我就叫你小名幫你回憶一下童年了。”
丁書望驀然抬頭,“彆,哥我錯了,哥。”
一旁的應詢澈忍俊不禁,看著嬉笑的二人,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年。
好像從來就冇有那些血流成河,冇有那些反目成仇,冇有那些生離死彆。
他還是那個二十歲的少年。
隻是胸口的隱痛告訴他眼前隻是須臾間的幻象,是蒼天憐憫他一路來受過的苦難,給了他一個暫時的避難所。
可惜苦難如傾盆大雨,早已潮濕了他整個人生。
“什麼啊?”摸不清頭腦的陳清森在一旁問道。
應詢澈也想問,此刻,過去,都算什麼,而未來,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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