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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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街角,一輛堅若堡壘的玄鐵馬車極速前行,與明千闕交彙而過時,疾風撩起了她的外袍。

衛澤俊麵修容,凜如霜雪,端坐車內,秋末冬初的檔口,所有人都穿著厚襖,他仍是一身玄色單袍勁裝,腰上束著寬甲革帶,襯得身線極之鋒凜漂亮。

若不知道的,定然不會聯想眼前的人從前是最喜歡穿身天青煙雨色袍子,喜歡蘇繡腰帶,頭上永遠髮帶飄飛的那個清貴世家公子。

久經沙場的戾氣,不光給他改換了麥色的麵容,還為他洗刷矜貴,染上血氣方剛。

“再快些!”

沙場磨礪,他已鮮少流漏如此心焦,此遭隻為保曾嶽而來。

馬車往皇城方向一路疾行而去。

又過一日。

朝中對曾嶽處罰定下,康帝一改軟弱出麵力保,駁了太後欲降的極刑,改為充軍流放。

這日清晨,天還冇亮,明千闕一身男裝,悄悄起身去馬廄套匹馬,獨自一人打馬出城。

直至城外十裡,選一處密織的山林,才勒住韁繩,停了下來。

下方不遠外,一行人正沿著泥濘的道路往南行進。

曾嶽的囚車在正中央,他肩頸上扣了枷鎖,似乎心有所感,他驟然回首一望。

遠處單薄的身影隱冇在寂寥的山披上,四周是廣袤起伏的曠野,那玄色的外批似被寒風吹的翻飛。

曾嶽凝視那身影片刻,突然蒼涼的瞳孔不住震盪,整個人似不受控的攀附囚車壁沿,似想更窺清楚故人之姿。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舉動會引來押解官兵側目,遂鬆手,頹然的再次跌坐。

明千闕僵硬的攥著馬鞭,瞧著那無辜獲罪的人漸行漸遠,灰濛影子漸漸融入蒼茫之間,宿醉的頭更痛。

恨自己無能,連累了曾家。

突然聽見身後有馬蹄聲傳來,片刻後一道冷冽的男聲在背後響起:

“混賬!”

明千闕剛要調轉馬頭,卻被人從身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馬背上撲下來,繼而衣領被對方揪住。

兩人在滿是寒霜的荒地上滾了幾遭。

衛澤正有滿腔怒火不知何處發泄,抽出匕首便直直抵在明千闕頸間。

“奸佞!”

動作間,千闕身上濃而未化的酒氣蔓開,更添離詭。

衛澤這聲音更比刀厲,劃的明千闕內心鮮血淋漓。

“敢問閣下何人?無緣無故為何如此?”

“無緣無故?”

衛澤大聲喝斥,匕首再近一分,將明千闕的肌膚劃破,血珠子滲出來,隨即染紅衣領。

此刻衛澤纔看清手下之人麵目,覺得這人麵目陌生,臉上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詭異,卻偏偏那種神態帶著幾分坦蕩。

“曾家人?”

她輕聲問道,彷彿對頸邊匕首滿不在乎。

衛澤氣的發抖,將人甩落在地同時還在她身上不輕不重的踢了一腳,

“我是誰你不配知曉。”

明千闕被踢的弓起身子,疼的極速抽吸一陣,喘了幾口粗氣後,纔有力慢慢笑道:

“我就知道,曾家逃過殺身之禍背後一定有人相助……”

衛澤雙目怒瞪,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俯下身抓起她的衣襟,將她從地上提起來,嚴厲道:

“所以,你是來蹲侯我的?”

他倒敢直言不諱。

明千闕直視他的眼睛,艱難的回答道:

“是!也不…全是…”

衛澤聞言,揪住她脖領的手不自覺更重,殺意明顯。

“若…我說…這一切非我本願,壯士可願相信!”明千闕已感陣陣窒息,“若我真想致曾大人於死地…何不將征稅一事全盤掀出來。”

衛澤盯著她逐漸青紫的小臉看了片刻,突感手中人分量輕的不像是大老爺們,陡然鬆開她的衣襟,走到一旁坐下。

明千闕初得自由,深深吸了幾口氣,肋間頓頓的痛。

山頭刮來的狂風掀起她身上粘著的枯草,將她髮絲吹的淩亂不堪。

“再下無心諱言,此事是我大意,識人不清,放縱身邊人作亂。”明千闕此言發自肺腑,“我會彌補,請閣下給我時間。”

衛澤以不可思議眼光瞧著她,半晌撇開目光冷笑一聲,譏諷道:

“彌補?說的可真輕巧。”

明千闕咬牙,強忍著不讓自己的世界在這種狼狽中崩塌。

而衛澤隻為發泄,並不曾想暗中傷人,收了匕首,一言不發站起身,似嫌惡垃圾樣繞過她,走到馬前,迅速翻上馬背,拉了韁繩,甩下馬鞭,馬蹄翻起地上的塵土泥草,撲了千闕滿頭滿臉。

直至人漸行漸遠,曠野裡隻有呼呼風聲激盪,明千闕怔了半晌,突然不受控製的大笑起來,直到淚水溢滿眼眶,萬物在她眼中儘數模糊。

隻感覺脖間及身上的痛,遠不及心中萬分。

衛澤策馬奔騰不久便與自家人馬彙合,他拍了拍衣襬上的灰塵,眸中斂去異樣問心腹:

“派出去的人,查的怎麼樣了?”

慶來恭敬道:“對方是明千闕明,明大人。”

“明千闕?”久離京城,他怎麼也記不起還有這號人物。

“這小明大人,坊間稱其為琉璃才女,一經入仕便材顯工部,現在是工部第一女官呢。”

慶來背調詳細,娓娓道來。

“琉璃才女?女官?她竟然是女的。”

衛澤腦海突然閃過剛剛人的身影,其實他默默觀察她很久了,尤記那清風驟起,吹的她衣袂翻飛,那臉上的悔意與傷感是真切的,所以,他一時心軟,收了殺心。

“派人盯著她。”

衛澤手段向來雷霆,可容不得她再作亂。

*

明千闕這邊,滿身狼狽的樣子可把等在城門的朱墨嚇了一跳,幸虧她出來時帶了新氅,見主人換好後,卻無大傷,才放心下來。

“少主,咱們出來也半日了,您累嗎?要不在這街邊小攤歇歇,屬下回家駕馬車來接您。”

朱墨瞧出她心情不好,小心問道。

明千闕回神,看先看了眼街邊的麪攤,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朱墨一時竟然搞不清主人的意思。

“我是說,馬車不用了,我們可以坐下來吃碗麪。”明千闕道。

大禹深秋,京城的街道上依舊熱鬨,彼時坊間釀造技盛,文人墨客飲酒作樂,狂歡附雅甚至成為潮流。

明千闕亦有些嗜酒,昨夜醉了徹底,可今日卻不敢再醉。

此時一輛豪華的馬車從鬨市駛過,所到之處雞飛狗跳,夾雜著車伕的斥罵,來去間儘是目中無人招搖過市的猖狂。

馬蹄踏起的灰塵撲在明千闕主仆二人的麪碗裡,朱墨心知主子好淨,尋思這飯怕冇法吃了,可明千闕卻一反常態,似對這灰塵視若無睹,全程未放下筷子,而是囫圇連湯帶麵全吞下肚。

熱湯落胃,明千闕總算打起幾分精神。

“這般招搖過市,肯定是祁王世子。”朱墨分析。

明千闕坐著,眼波深如浩瀚,看著那豪華車架絕塵而去的方向,並冇多講,腦海反覆盤算朝中關係。

皇帝、太後、祁王、太傅、各部尚書、大將軍……

吃完麪,明千闕打發朱墨先將馬牽回家,自己則忍傷痛,轉身進了一處傢俱坊。

這傢俱坊門麵不大,前廳並無人看管,步至後院,才見一個布衣男子背身刨木。

掃了這周遭環境一眼,目光最終盯在那個單腳踏木的男人身上。

許是聽聞身後有動靜,木匠停下刨木的手,回頭朝他這邊看過來。

千闕看清那人容貌,笑了,抬腳走過去。

“在下齊魯人氏,敢問掌櫃現下可有空?”

琉璃才女玉麵笑盈,看得那個木匠滿臉疑惑,卻也終於放下手中刨子,起身相迎。

“在下畢方,這位公…小姐……,可是要打傢俱?”

一般光顧他這小鋪的客人都是尋常百姓,像眼前這樣衣著華貴的貴人,還是頭遭。

明千闕湊的進了,仔細再打量畢方一遍,情報不錯,真是故人。

“明某近來讀起古書,裡麵談到巧匠時,總是提到木藝需從五法中提煉,不知,這五法究竟是何?”

明千闕語義輕快,表現的並無惡意。

畢方端詳他片刻,下意識開口道:

“為方以矩,為圜以規;直以繩,衡以水,正以垂……”

陳述間,竟突然想起多年前臨窗習背的少女身影。

那個少女似乎當年也問過同樣問題,大著膽子往客人麵上打量。

“早聽聞畢木匠手藝高超。”明千闕笑道:“在下不才,有一名器想請您品鑒,不知可否?”

畢方略微吃驚。

麵前站著的人一身利落裝扮,但並不是他那英年早亡的少主,也不是那嫵媚貴氣的大小姐,但就是那身上渾然天成的氣質,讓他感覺莫名熟悉。

畢方何許人也?這京城中下九流的木匠。

早年他甚至淪落為乞,後憑藉這身木藝積累財帛,近幾年纔開起這樣一個小鋪。

平常街坊鄰居誰家娶親嫁女纔會找他打打傢俱,亦或拚打合棺的活也有找他的,並算不得能工巧匠。

“這位……小姐。”明千闕勁裝瀟灑利落,雌雄難辨,畢方斟酌一會才喚出稱謂,“在下一介愚民,不懂什麼古書名器,您找在下探討,怕是找錯人了。”

千闕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表情從迷惑到希翼再到失望,心裡長歎一聲,不再兜圈。

“在下這祖傳的木墜,請您掌眼!”

千闕笑道,麵部的線條更加柔和。

畢方再抬頭看他,眸子裡突然就多了興奮和激動。

千闕將楠木項鍊從頸間褪下,其中金絲經豔陽照耀,炫射的畢方眼淚束束淌下。

半邊木墜質地細膩,楠木通體褐色中閃爍金光,圓形的榫卯結構,中有凹槽,交合麵上隱藏刻著密密麻麻的家族箴言,外行人不仔細看根本不能分辨它隻是原本樣貌的一半。

金絲楠木樹齡千年,高氏先祖以榫卯刻之,後人各持其一,隻為警戒後人,勿忘初心,團結協作,精進技藝,且始終秉持著建築之仁心理念。

這些,是隻有高氏一族才能知曉的。

“阿叔!尋雪回來了!”

這聲阿叔,橫跨十數年,終於又在畢方耳畔響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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