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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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和二年秋,天高雲遠。

京城東隅一方皇家建築場內轟然發出震天巨響。

揚塵猶如失控疾風,猛竄半空,又因秋風助陣,揚灑波及至小半個京城。

許是不巧,一波受邀先睹建築的達官顯貴慘被坍塌掩埋。

個把時辰後,京中備軍幾乎全部出動,在廢墟之下扒拉著救人,傷亡人數暫且不詳,但依此情形看,絕不會少。

倒塌的建築外已圍起無數好事群眾,甚至有窸窸窣窣聲開始傳言。

“太廟倒塌,這主不詳吧。”

“噓!小聲點,再過幾天就是秋祭,這下子……”

“邊境戰事吃緊,這太廟又~”

“會不會影響國運?”

“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大祭,就發生這種事。”

“難不成是上天的警示?”

…………

因太廟倒塌,鬨得京中人心惶惶,場內無數士兵徹夜忙碌,場外還有家屬不住哭喊,直至三日後的清晨,搜尋工作纔將將暫緩。

此次督造太廟的是工部尚書高叢,奇的是,建築倒塌時他人不在現場。

因涉及國運傳言,天家甚至不給高叢辯解機會,立馬追責,連同工部官員被治罪者多達上百人。

期間,查抄高家時竟然發現數封高叢與番邦往來的書信。

字字句句皆關半年前邊境那場慘被屠城的敗仗。

皇室震怒,責令抄斬高氏滿門,如此雷霆之處罰手段,前所未有。

與高家一同被誣陷通敵的還有大將吳景山,雖他在太廟坍塌前已壯烈殉國,但一朝事發,他的家小也儘數獲罪。

高家老宅位於京城西隅,聖旨下來時闔家哭成一片,前宅後院哀嚎漫天。

行刑那日,斷頭台邊同樣圍滿群眾,大多數是在指責高叢勾結外敵致使國禍連連,少數不忍者,可憐高家妻小無辜受累,卻無人注意,高家一雙兒女中,女孩身上的衣裳有些不大合身。

這場因太廟倒塌進而牽扯出通敵賣國的大案,當時在京城之中可謂談極一時,但很快又被喧鬨繁華的世間淡忘。

除了城東那片已成廢墟的皇家用地,其餘的,彷彿隨風消散,並未在熙熙攘攘中留下痕跡。

……

十三年後。

京城街道上依舊車馬如流,店鋪如林,雖值黃昏,但街市上熙熙攘攘,非常熱鬨。

城西這處閒置多年的荒宅纔剛翻修得當,夕陽餘暉似格外關照這裡,一片淡金光輝,正正投在宅邸花園巧設的湖麵上。

湖水把每日最後一縷黯淡的夕陽映得迤邐夢幻,湖邊設有一座巧思斧工的太湖石山,石山配合遠水的沉碧清明,可見設計者造詣之深。

深秋之際,

明千闕一身碧裙弓著腰在湖邊碎石小徑旁為花草搭暖棚。

她今日這條碧裙秀樣上添了銀線,隨著她動作間隱約散發細碎的光,這顏色襯的她粉腮紅潤,月眉星眼,美不勝收。

與平日官場上的嚴肅刻板不同,宅家的明千闕可謂雲鬢薇峨,青絲垂腰,綠裙風姿,婀娜綽約。

突然!

一陣驚慌打破了這滿園靜好。

“少主!不好了!曾家被查抄了!”

明千闕的親信朱墨從外麵慌慌張張回來,帶來這方炸裂訊息。

“啪!”

手中釘木錘頭失手落地,濺起的青泥染臟了她一片裙袍。

“什麼!可探知緣由?”

明千闕被驚的不輕,猛然起身,頓感目眩。

對官府查抄的懼爬上心頭,忍不住的滲出冷汗。

朱墨左右環顧,扶著她移步屋內,警惕關了房門後,主仆二人私語好一陣。

不久後明千闕奪門而出,一路往彆院行去,周身皆帶怒意。

彆院裡住的是同樣出身白鹿書院的師姐,孫青蘅。

自上次科考落榜後孫青蘅便仗著情意一直客居她家,近日更隨她同搬新宅。

此刻孫青蘅正在書房寫信,滿滿的一篇蠅頭小楷,一筆一畫間,秀氣有餘卻根骨不足。

信還冇寫完,明千闕便大力推門而來。

“是你!”千闕寒聲說,眼中全是怒火,

“為什麼?”

孫青蘅卻非常淡定,唇角甚至還牽出一絲笑,

“是我,你難道不應該感謝我嗎?”

“為什麼!”

明千闕大喝一聲,上前掀翻桌上的茶盞。

“自然為了你的前途,”孫青蘅低聲笑道,“如此多好,藉由你手除掉了太後的心頭大患,師妹,你就要平步青雲了。”

“平步青雲?用這樣顛倒黑白的方式嗎?”明千闕氣的渾身發抖,“你知不知道,那日你在曾大人書房偷出的賬本,並非什麼貪墨,而是曾大人這麼些年暗中接濟邊境軍民的。”

曾嶽曾是高氏門生,當年因著外放未受牽連。

孫青蘅站起身子,慌亂隻是一瞬,慢條斯理道:

“即是如此,那曾大人又何必遮遮掩掩,想來是上不得檯麵……”

明千闕雙眸瞪大,冷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上前逼視她,顫聲道:

“我把你當摯交,好心帶你結交官場,你卻如此…行背刺之事!”

“背刺?師妹!我曉得你生氣,但也得聽我仔細分析。”

孫青蘅直視她的眼睛,“我做這一切,皆因我知道你的才華,知你的抱負,這世道女子不易,女官更加難為,若在朝中冇有靠山實難走遠。”

“夠了!”明千闕厲聲道,“師姐說的冠冕堂皇,實際還是你自己科考無門,就想著另辟蹊徑,拿我當幌子罷了。”

“你……你……”

一針見血的話,終於撕開了孫青蘅表麵的淡定,錘在身側的手不覺開始顫抖。

“……論才華……學識……我哪裡遜色你和晏孝騫?無非是天不垂憐罷了!”

科考落榜可謂孫青蘅傷疤,一經揭開便覺肉痛,她嘴唇顫抖著,眼中流露出的全是怨恨和不甘。

她、明千闕、還有宴孝騫三人同樣出身白鹿書院,憑什麼那二人一朝中榜,偏她自己名落孫山。

“是我大意了。”明千闕木然說道,“前幾日是覺你行為異常,知你有事瞞我,但冇想到竟是陷害忠良,若早知,此前就不該把你帶去曾府赴宴。”

孫青蘅並未覺自己做錯,左不過手段不光彩罷了,打著明千闕的名號,私入曾嶽書房偷東西,再送與章若妤投誠,嶄露頭角,討好太後,可謂兩全其美。

明千闕這會已經冷靜下來,她眼中的憤怒是燃燒到極致後逐漸化成的灰燼,事已至此,她還不能公然與孫青蘅撕破臉。

一切,當從長計議。

失望使然,千闕轉身欲走,冇再看孫青蘅一眼,走到門前,又突然開口:

“師姐,望你好自為之。”

說完便迅速離開。

“好自為之……”孫青蘅捂住胸口,憤然道:“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指摘我!”

*

琉璃奢瓦,巍峨皇城。

白玉屏雕上,金龍盤旋的身姿張牙舞爪,襯著周遭鐫刻的流雲火焰,極儘威武。

明千闕因著官位低微隻得持笏站在離群臣之末,一如既往的恭敬垂首。

康帝並未上朝,說是舊疾突發,為免耽誤朝政,由宣太後垂簾聽政。

康帝即位十五載,即便年至而立,如此情形仍屢屢重現,滿朝文武也更習以為常。

這次早朝異於平日,各部都忍著賣慘,全在等太後對戶部尚書曾嶽貪墨一事降下處罰。

然太後今朝卻斂言其他,並未提及此事。

下了早朝,明千闕滿腦子想的都是曾嶽案,含混著往宮門處走。

“明大人!請留步!”

內侍語氣揚昂,邁四方步出來留人,全然冇有對待權臣那樣的怯懦。

饒是如此語氣,明千闕也並未入耳,朝中姓明官員不止她一人,打入仕起她本著做小伏低的勁頭,當下並不成想內侍留的是自己。

工部侍郎明洪文走在不遠處,自然以為內侍喊他,驟然停了腳步,濃眉緊皺,對這內侍的態度略有不滿。

內侍見狀心道烏龍,尷尬的嚮明洪文揖禮,這纔是怠慢不得的官職。

恭敬過後,內侍趕忙又提聲喚了句,“明千闕大人,請留步,太後有請。”

明千闕被喊的一驚,闊步折返,與明洪文擦肩而過時明顯感覺到對方投來的射審視目光。

待被內侍請進側殿,等了半盞茶時間,宣太後纔在宮人簇擁下進來,身後還跟著戶部侍郎章若妤。

明千闕跪下行禮,宣太後淺笑道:

“起來,賜座。”

期間明千闕瞧了章若妤好幾眼,表現的有些無措。

可章若妤隻笑,並未與她有過多眼神交流。

本朝政風開放,女官臨朝屢見不鮮,這一風氣在宣太後參政期間達到最盛,如今京中五品以上的參政女官就接近十人。

其中這個章若妤章大人是最得太後恩寵的一位。

屏退宮人,太後定定瞧了明千闕一會兒,

明千闕身著統一製式的官袍,腰間鬆鬆垮垮的繫著腰帶,雖不見裝飾物,但從那精緻的刺繡可以看出品味不凡。

簡單的玉簪束髮,白皙的臉頰,這般芙蓉玉麵,清雅風流的人物,算得上賞心悅目。

太後對她初印象不錯,緩緩開口道:

“哀家也不與你兜圈子了,昨兒若妤已向哀家舉薦了你,言你才華橫溢且正直大義,可堪重用。”

明千闕詫異道:“謝太後抬愛,謝章大人謬讚,臣愧不敢當。”她臉色漸白,心中不安再升,語氣刻意放沉了幾分,“為國朝儘忠是臣子本份,千闕不敢居功。”

宣太後自是聽過章若妤稟告拿辦曾嶽時的情況,覺得痛快不少。

宣太後如炬的眸盯著她,見明千闕眼中一片澄清,就覺得這樣稚嫩又根淺的女官是最好差遣的,隧將手中茶盞遞過去,臉色隨即也柔和一些。

“早聽聞你機靈剔透,今日一見,果然甚得吾心。”

明千闕趕忙雙手接過茶盞,感激涕零道:“謝太後賜茶。”

作陪的章若妤持著一抹微笑,自顧啜茶。

宣太後與康帝並非親母子,過去是因著皇帝年幼,太後垂簾聽政,而今皇帝早已成年,這朝政依舊是由太後把持,可見其手腕頗深。

“哀家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入仕為官的心,隻可惜後來……”宣太後語氣淡淡的卻十分威嚴,“如今,哀家既有些能力,便樂意多見些巾幗不讓鬚眉的佳話,誰說女子不如男,你說是吧?小明大人?”

明千闕抬起頭來,唇邊始終掛著謹小慎微的討好,故作動容道:

“有太後此言,臣定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宣太後見明千闕睫毛輕顫,眸光澄澈瀲灩,滿意頷首:

“曾大人的事,哀家何嘗不痛心,隻是顧全大局為主,定要先破後立,要先破了才能立,這朝堂無論如何都不能亂。”

太後話術依舊。

明千闕聞言唇角顫抖,心中愧疚達到最盛,麵上仍假裝聽不懂話中深意,趕忙下跪,高聲道:

“臣惶恐,不能及時為朝堂分憂。”

“嗬……”見她這樣戰戰兢兢,卻把章若妤逗笑了。

“太後您瞧,這小明大人還真是個實心眼。”

宣太後未理這茬,轉瞧明千闕一眼,自有思量。

“起來,哀家還有事忙,你且退下。”

明千闕趕忙起身行禮,“臣告退。”

宣太後點了點頭,目光晦澀,盯著她的背影,等人走遠了,纔跟身旁的章若妤說道:

“她,是不是有些太稚嫩了。”

章若妤恭敬回答道:

“這小明大人年歲是輕了些,但建工頗豐,好好調教,可堪重用。”

這若妤實際上是宣太後的表外甥女。

“再等一等,這工部此前是塊鐵板,如今怎麼改造,容哀家想想,”宣太後說完,頓了頓,又想起其他煩心事,“新加的兩成賦稅,可都收上來了?”

章若妤一驚,慚愧的回稟:“回太後,南邊多省巡撫紛紛上奏說是還需休養生息,是以……是以……”

明擺著新稅難收。

“這一天天的,都不讓哀家省心,明明都是風調雨順,還需休何生息!”

*

明千闕出了宮門,心腹石鬥趕忙駕車過來。

幾近正午,天光大亮,隻是天色不佳,灰濛濛的一片,烏雲密織將陽光擋的嚴實,宮牆便的樹被寒風吹的左右折蕩,憑添冷意蕭瑟。

石鬥欲將件帶毛披風替她披上,明千闕卻轉身回頭,自麗正門外望進去,遠處恢弘的宮殿一重連著一重,威嚴肅立,似綿延天際。

“當真是深若囚海。”

千闕喃喃自語道。

自宣太後掌權以來,黨爭頻現,不服她者動輒滿門抄斬,舉家流放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

對於宣太後來說,扶植女官也好,開化民風也罷,這都是她雷霆掌權的手段,實際上,宣太後不惜橫征暴斂大肆揮霍,更重文輕武幾番削減軍隊開支,對邊境番敵騷擾並不掛心,一心排除異己,導致受冤者不計其數。

殘害忠良,她明千闕做不到無動於衷,隻是強壓內心的血氣翻騰,緊咬牙關保持沉默。

“主子!”石鬥在她身後輕喚。

明千闕回頭,開口道:“不坐馬車,我想走走。”

說罷,她便自顧向街道走去。

“吳家……曾家……”

明千闕反覆呢喃,實在告誡自己。

吳氏家屬尚且存活,他們何其無辜,顛沛流離的同時還要承受來自四麵八方的責難和唾棄。

三個家族,近千人……

她明千闕,當下做不到一擊製敵,那就伏低藏拙,默默積蓄實力。

“哎呦!大人,您仔細看路!”

石鬥一路小跑跟在自家主子身後,眼見著她有些失魂落魄,險些被抗箱的力工撞到,高聲提醒,心中卻跟著忐忑。

這京城中雖說繁華,但市井之中還是有些雜亂,加之晌午正當飯口,步行並不順暢,出了皇宮,一路向東,走著走著竟然超過了一個時辰。

一路,走走停停,他們主仆二人不但身染塵埃,途中還聽見不少民間言論,好在明千闕官服外麵有披風遮著,不至於太過典眼。

縱然心底再覺主人反常,石鬥卻一絲含怨都冇有,滿心是保護主子安全。

這京中官宦大多知曉,明千闕雖然家世平平,但為人謹小慎微,從三年前的進士及第,到前不久升任工部郎中,仕途順遂。

疾走後,明千闕停在了一方葦幕前,靜靜發愣。

這原是太廟選址,占地十餘畝,在城中已是相當的體量。

明千闕突欲邁步入內,把石鬥嚇了一跳。

“哎!主子,這是官府封圍,私自入內不大好吧。”

明千闕聞言頓在一旁,沉默半晌,最終隻是沉然語道:

“也是。”

不知為何,這封圍似乎隔開兩個世界,外麵是煙火嘈雜,內裡是淒涼空曠,怪撼人的。

因為受不住這夾雜塵埃的涼風,石鬥身上抖了一抖,側頭看向自家大人,忍不住催促道:

“快走吧主子。”

他忽略的是,明千闕像是被揚沙迷了眼睛,目中濕意儘現。

明千闕,也是曾經的高尋雪。

抄家那日,高母李代桃僵,將一個小侍女的衣裳和她調換,又安排人送她出城投奔摯交明家,從此,她從工部尚書之女高尋雪,變成了江南明氏幼女明千闕。

想起過往,明千闕忍不住以掌撫摸著頸間木質吊墜,強忍悲愴。

失態僅是一瞬,她還冇忘要緊事。

“看住師姐,莫要讓她繼續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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