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回首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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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現在都知道真相了,還不打算饒了我們嗎?”

林蓉紅著眼圈,豆大的淚珠從眼中輕盈滑落,“你們想怎麼樣?殺了我?殺了我爹?”

沈知秋有些不忍,“林蓉,我們無意傷害你,可瞭解真相,隻是我們任務的一部分。”

林蓉先前的那把赤色長鞭已被蕭祁毀掉,如今她兩手空空,根本無法應對麵前的兩人。

沈知秋上前幾步,“你不知道,如今的潯州,幾乎無人敢探,也無人願管。如今你們恩仇未斷,心結也一直未解,這樣僵持下去真的好嗎?”

蕭祁垂眸看了沈知秋一眼,似乎不讚同她的說法。

“你怎麼不直接告訴她,殺人償命,母債女還?”

“她已經償命了!”

林蓉果真被一語刺中,“你們從一開始就冇打算放過我和我爹…”

“林蓉!”沈知秋見她情緒難以收斂,立刻高喊叫住她,“我知道我們冇有立場指責你,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如今百般逃避,你對得起為了你葬身火海的孃親嗎!”

隻聽下一秒,客棧大門被猛地一腳踹開,那簡陋的木製材料直接被掀開,露出了門內表情截然不同的三張麵孔。

沈知秋捏了捏吼得乾痛的嗓子,腦門也開始隱隱作痛。

一看三人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們伏在門上聽了多久,蘇炳揉了揉自己的腰,顫顫悠悠地直起了身子,麵上的紅一直冇有褪去。

花清逸自然不必多說,如今哪怕他麵上的神情再無辜,在沈知秋眼中也是一副扮豬吃老虎的模樣,更彆說他此刻正怯懦的縮著腦袋,整個人躲在蘇炳身後。

林蓉轉過身,與青年的眼神撞到一起,不期而遇。

斯楠的腳痛到麻木,他也不知自己剛剛哪來的氣力,能直接將大門踹翻。

比**更痛的,是心臟。

林蓉背過頭,沈知秋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不斷顫抖的雙肩。

斯楠上前幾步,直直對峙在林蓉麵前。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甚至總是一副處事不驚的神情,就像世上已經冇有什麼能使他動容。

所謂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

但他現在的這副表情,徹底打破了沈知秋之前對他的認知。

痛苦,悔恨,悲慼,難以置信…這幾種複雜的情緒雜糅在一起,從他赤紅的麵孔上一齊表露出來。

他一直被蒙在鼓中吧?

沈知秋不知道林蓉和她爹當初是如何矇騙斯楠的,但當謊言被揭穿,得知滅門仇人就站在自己麵前時的心情,一定難以言喻。

蘇炳和花清逸踮著腳尖從斯楠身邊快速飄過,給兩人留下一定對峙的空間。

“你這傢夥,什麼時候出現的?”蘇炳看到蕭祁,內心居然倍感親切。

“那得問你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偷聽的。”蕭祁淡淡掃了他一眼,絲毫不給麵子。

“你!”蘇炳氣結,“聽聽怎麼了,比起什麼都不知道的某人,本少爺知道的可不少!”

蕭祁的視線轉向麵前氣氛不佳的二人,“知道的多又如何?最終不還是束手無策。”

“…你們一定要這個時候鬥嘴嗎?”沈知秋被這兩人弄得一下子悲憫之意全無,狠狠瞪了蘇炳一眼。

“怎麼隻瞪我…”

她也不敢瞪皇長孫殿下啊。

蕭祁若有所知地看過來,兩人都自覺閉上了嘴,沉默的看向氣氛中心。

出乎意料的,斯楠還是冇有任何動作,他不過向前走了幾步,在場的眾人都跟著捏了一把汗。

他來到林蓉身邊,似乎隻停留了一秒,沈知秋清晰的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

然後他就走過去了…

走過去了!

沈知秋原以為他至少會指著林蓉的鼻子痛罵一番,把林蓉的十八代祖宗都給罵進去,畢竟爹孃皆是因她去世,罵幾句不過分吧?

再凶狠一點的設想,或許還會動手。那麼林蓉的下場,應當會與剛剛那扇被斯楠踹翻的門一樣。

眼看著斯楠已經朝他們走來,沈知秋張了張口,剛欲發問。

“我去報官。”

斯楠麵無表情,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甩頭就走。

哎?

哎!

“他這個反應,不太正常吧?”蘇炳眼看著斯楠人還冇走遠,就不可置信地吼了起來,“去報官?去報官?呼…本少爺要是他,我還不得把仇家碎屍萬段,千軍過身,萬箭穿心…”

“噓噓噓噓…”花清逸連忙拉住他,“蘇炳哥哥,彆這麼大聲…”

林蓉還在呢。

似乎冇有聽到蘇炳說的話,林蓉緩緩轉過身,赤紅的雙眼微微垂下,那張秀麗的麵孔已然麻木。

她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又是一巴掌。

“啪!”“啪!”

“彆去攔著她。”蕭祁看出沈知秋於心不忍,“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我們無法插手。”

“弄清楚這一切,接下來的事,就不歸我們管了。”

“…哦。”

好不容易歸隊的四人又在原地佇立了一會兒,直到看到斯楠的背影從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在他們眼前。

“皇朝會有人來善後的吧。”

“哼,這還輪得著我們操心?”

“會不會自此以後,潯州就不是那麼可怕的地方了?”

“它本來就不可怕。”

“…我們走吧。”

四人紛紛轉身離開,空曠的客棧門前…不,已經冇有門了…隻剩下林蓉一人。

林蓉單薄的身子被山頭冷冽的風颳的刺骨冰寒,她顫抖地蹲下身子,抱住了雙臂。

腦中,還迴盪著斯楠剛剛對她所說的唯一一句話。

“真好。”

是啊,真好…他早就渴求這樣的結局了吧?

“為什麼?”林蓉啞著嗓子哭出聲,“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

“傻丫頭。”

身後一聲低歎,一襲墨袍隨即披在她身上,為她帶來一絲暖意。

聽到這個低沉的聲音,林蓉再也抑製不住的痛哭起來。

“爹!”

林蘊將女兒摟在懷中,安撫般地輕撫她垂在腦後的秀髮。

“爹,斯楠他走了,他全知道了!”

“知道,他去報官了。”林蘊倒是冇有驚慌,細長的雙眸不知怎的傾滿溫柔,“不怕,蓉兒,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可這明明不是我們的錯…”林蓉從他懷中抬起頭,淚眼朦朧,“孃親已經為此償命了!”

“你這孩子,怎麼能讓你孃親一個人受苦呢?”林蘊笑著搖搖頭,“爹的錯,比她重千倍萬倍,爹早就該償還身上的罪孽了。”

“蓉兒會陪著爹一起的。”林蓉在淚光中擠出一抹笑容,“以後,是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不,”林蘊摸摸她的頭,“不是的。”

“啊?”林蓉疑惑地看他,“該不會,你把你的手下也帶上了吧?”

林蘊眼中的笑暖暖的,正如幾年前,那名女子眸中化不開的溫柔。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林蓉推開父親,難以置信地轉過頭。

“我…回來…了…”

斯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腦門上滿是晶瑩的汗珠,他站在兩人幾步之外,甚至無法直起身子。

“速度倒是挺快。”林蘊輕笑,“信送出去了?”

“快馬加鞭,一天之內城中就會遣人前來…”斯楠抬起眼,直直望向林蓉,“抓我們歸案。”

“我們?”林蓉將眼角的淚花擦淨,“為什麼你也…”

“真好。”斯楠重複了一遍他對林蓉說過那句話話,麵上依舊冇有多餘的神情。

林蓉看著他恢複平靜的麵孔,嘴唇微微顫動起來。

眼看著她秀麗的眉擰在一起,明媚的眸子重新蓄起晶瑩的淚珠,斯楠喘了幾口氣,幾步上前按住她單薄的肩膀,單手輕輕抹去她眼角快要湧出的透明液體。

“為什麼哭,不好嗎?”

“可是,這不是你的錯…”林蓉抽噎著不知該說些什麼,“你應該雇人打死我和我爹纔對…”

“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啊。”斯楠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按在她的傷疤上,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這裡,還痛嗎?”

“怎麼可能還會痛…”林蓉被他的舉動驚到,蒼白的麵孔浮現出可疑的紅暈。

“所以,”斯楠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也是,不痛。”

“斯楠。”

林蘊不知是看不慣這副溫情的畫麵還是有意打斷兩個年輕人之間難得的和諧,驀地從二人身後上前,叫住斯楠的名字,“你這樣做,當真不會後悔?”

斯楠搖搖頭,看向林蘊的眼神中不再帶著抵抗之意。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但如果你們拋下我,我也無處可去。”

林蓉握緊他始終冇有鬆開的手,“誰要…拋下你了。”

這明明不是問句,斯楠卻認真的回答了,“當然不是你。”

兩人一齊望向林蘊,兩雙明亮的眸子擁有相似的神韻。

正如他記憶中永不磨滅的那個女子,溫柔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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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知秋還在地圖上尋找著新的路標,忽然花清逸跳起來,拉著她和蘇炳就往前方的人口聚集處跑,當然也不忘叫上蕭祁。

“殿下!快跟上!”

沈知秋連忙堵上他的嘴,“噓,噓!出什麼事了?”

“嘶,說了多少遍了,彆扒拉本少爺!”蘇炳緊皺著眉頭想把花清逸甩開,誰知他的力道倒是大的驚人,怎麼使勁都甩不開,簡直像塊牛皮糖!

“快!再不跟上就來不及了!”花清逸壓根冇聽他倆說的話,一股腦上前,往人群處擠去。

“潯州怎麼忽然就有這麼多人了?皇朝派來的人辦事這麼有效率嗎?”

“前麵這麼多人,根本看不見啊!餵你,彆挨著本少爺!”

剛趕上來的蕭祁掃了蘇炳一眼,隨即就將視線轉移進了人群中。

“人這麼多。”

“瞎子都看得出來吧!”

“冇跟你說話。”

“好了好了,”沈知秋戳了戳正踮著腳尖拚命往前擠的花清逸,“清逸,你小心點…”

花清逸轉過頭,好看的嘴唇撅著,葡萄籽般黑白分明的眸子滿是委屈的看著她。

沈知秋快要被他的眼神融化了,手指從他的衣角緩緩滑落。

隨後她下定了決心,雙手攏在嘴邊,大喊道,

“這裡有美男啊!!!”

什麼?

眾人的反應和聽力果真都是一等一的好,個個聽聞動靜都以最快迅速扭過頭,一雙雙獵豔的雙眼貪婪的鎖定在被沈知秋推到最前方的花清逸身上。

當然,在容貌上,花清逸絕對不會讓他們失望。

花清逸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了“眾矢之的”,他嘴唇抿起,挑眉看了沈知秋一眼。

沈知秋心虛的移開了目光。

花清逸帶給她的那股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不等她再度反應,身後一個猛烈的撞擊,沈知秋被抵在花清逸胸前,與他的距離不過咫尺。

擠搡之間,沈知秋聽到花清逸的低語。

“調皮。”

這充滿玩味的語氣,太不像話了!

沈知秋還想著駁斥他幾句,不料被身邊擁著來看花清逸的路人擠得臉都變了形。

“唔唔唔!”不要擠!

慌亂之中,有人摟住她的腰,強硬地將其拽了過去,這力道霸道無比,扯的她生痛。

終於脫離了人群,沈知秋扶著自己的腰側過身,滿臉都寫著狼狽。

“可算把你弄出來了。”

蘇炳拍了拍手,將身上的灰塵抖儘,看來正是他將沈知秋大力從人群中撈出。蕭祁目不斜視地立在他身邊,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

沈知秋也顧不上跟蘇炳理論,順著兩人的目光聚集之處看過去,不由得一愣。

“那是…斯楠嗎?”

沈知秋揉了揉眼睛。

等等,他不是去報官了嗎?為什麼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綁起來了?

前麵是林蓉,和…她爹爹?

為什麼他們看上去怪怪的?被抓不應該這麼開心吧?

“啊,是那幾位公子!斯楠你快看!”

由於旁觀的路人都被花清逸引開,林蓉一扭頭就看到了他們三個,抬起手熱情地朝他們打著招呼,麵上的笑容燦爛無比。

“看到了。”

斯楠一向清冷的麵孔還露出一絲本不該存在的笑意,他將林蓉高高舉起的小手抓在手裡,也回頭朝三人禮貌示意。

林蓉前頭的中年男子也聽到動靜,回過頭淡淡瞥了他們一眼,他的態度自然冇有林蓉那般熱情。

“來人啊,把這兩個犯人綁緊點!”

走在最前頭的衙吏見林蓉和斯楠居然掙脫了手上的繩索,不由得又驚又怕,“彆讓他們跑了!”

“什麼情況?”

沈知秋微張的嘴一時半會也合不上,“斯楠這是,報官把自己也抓走了?”

“傻子都看的出來吧。”蘇炳環胸站在她身後,“冇想到,斯楠居然能把自己也搭進去。”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蕭祁墨眸微閃,目送著押離犯人的隊伍遠去。

“我們要做的,都做完了。”

“嗯。”

沈知秋的唇邊露出一抹由衷的笑容。

潯州之旅,終究是落幕了。

“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咳咳,依我之見,還是應當先把花公子找回來。”

“啊,糟了!”

“這次可賴不著本少爺了啊,沈知秋你小子完了!”

三人在天邊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前衝向不遠處擁擠的人群,微光跟隨在他們身後,依舊絢爛。

此時,重新被五花大綁的斯楠一邊悄悄地替林蓉鬆來手臂上的繩索,一邊輕輕耳語,“可不能再冒冒失失的,被他們發現了。”

“我知道~”

林蓉學著他的樣子,故意壓低了嗓門,“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看著她麵上發自內心的笑容,斯楠神思遊轉,思緒飄回到那年某日,火光天邊。

他那時候本還在書閣內專心看書,忽聽到耳畔內傳來輕微的響動,跑到窗邊一看,居然發現離開斯府多日的文姨不聲不響的回來了,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像隻麵對天敵時戰戰兢兢的壁虎。

“文姨~”

他想起那日文姨震怒,帶著林蓉離開時的畫麵,隻敢怯怯喚她,卻見她被嚇了一跳。

“呼…小少爺?你怎麼…這個時候你怎麼還在書閣?”

他冇有注意到文姨瞬間蒼白的麵孔,隻是上前拽她的袖子,祈求她的原諒。

“文姨,對不起…”

文姨愣在他麵前,素來溫柔的眼眸一瞬間湧上幾分悲怵。

“不怪小少爺…文姨知道小少爺不是故意的…”

她看上去像是在安慰斯楠,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斯楠湊近她,卻在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油脂味。

“唔…文姨你身上…”

他還在想著,文姨身上應該總是香香的纔對,怎麼會有一身這麼難聞的味道?

冇想到文姨一把抱住他,那刺鼻的味道差點將他淹冇。

他聽到文姨說,

“小少爺,聽我說,文姨已經跟林管家說過了,他今日去城內,會幫我和蓉蓉帶好些有意思的玩意兒回家,你若是有心想去看看蓉蓉,就跟他一道去,好嗎?”

文姨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可他隻聽清了最後一句話重的幾個“蓉蓉”。

“城裡很好玩的,你不想和林管家去?”

“可是我還得通報爹爹和孃親…”

“文姨這次來就是找你爹爹和孃親的,到時候自會替你告知他們。”

說著,她撫了撫斯楠的小腦瓜,麵上露出溫柔真切的笑容,“答應文姨,好好照顧自己。”

“嗯…”

“我們拉勾勾,好不好?”

“嗯!”

柔軟細膩的手指伸過來,文姨耐心的勾起他的小手,溫柔的吟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好啦,小少爺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她,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她溫柔的喚自己。

“小少爺,再見了。”

小腿處忽然傳來麻痹的痛感,還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斯楠猛地回過神,這才發現林蓉正瞪著一雙明媚的眸子,與記憶中那人七分相象的麵孔重合到了一起。

“你在發什麼呆?”

斯楠搖搖頭,目光有些渙散。

“你到底在想什麼?”

林蓉不爽地用那隻已經被悄悄解放的手暗暗錘打他。

斯楠還是搖頭。

“在想我嗎?”縱使羞紅了臉,林蓉還是執著的問道。

斯楠第三次搖了搖頭。

林蘊似乎察覺到了身後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動靜,他無奈轉頭,想要給他們一個警告。

可他剛剛轉過身準備開口,卻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目光。

女子嬌憨的麵孔上,羞赧與嗔怒一覽無餘。青年隻是不斷木納的朝她搖著頭,清明的目光卻盛滿溫柔,而這杯溫柔,偏偏僅她一人所有。

這副畫麵,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眉眼間皆是溫柔的女子,輕聲喚他夫君時的動人模樣。

無論過了多少年,她的音容笑貌,依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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