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4章 千萬銀塵!

-

“!”南宮駟觫然,“阿孃?”

“魔龍之契,唯有靠南宮家鮮血活祭,方可加固。”容嫣道,“隻有你,或者他。所以當然是他……他已是一枚棋子,行屍走肉……更何況,他憑什麽苟活著?他為夫不忠,為父不嚴,為君不尊,他枉配為人。誰知道南宮絮為何一念之仁解了他的淩遲果之詛,隻讓他做了個傻子?!”

南宮駟怔忡地僵在原處,似乎他也成了一枚棋子了,僵硬的,難以動彈的。

“駟兒,為娘身不由己,難以動手。如今隻有你……隻有你能將他投入龍魂池,鮮血入池……他一條……一條賤命,便能換眾人平安,也算他……死後積德了!”

他還未做反應,忽地,聽到龍魂池那邊有人在大喊:“怎麽回事?這些甲殼蟲是哪裏來的?”

甲殼蟲……?

隨即那個殿內便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還有薛正雍薑曦等人的喝令聲。容嫣焦急道:“儘快,龍尾的血契已經斷了,還有最後兩道契約,等完全解開了,就算把他丟到血池裏,也是於事無補。”

南宮駟被她當頭喝醒。

“有什麽好猶豫的?!”容嫣道,“是他四處為孽,害得儒風門到今天地步,駟兒!你快醒醒吧!冇有別的選擇了,你——!”

她忽然啞然失聲。

緊接著,她的眼仁微微上翻,瞳孔急劇收縮,徐霜林似乎終於忍受不能,以最狠戾的靈力控住了她。

容嫣再也冇有了自己的意識。

她臉上重新出現了做夢般的神情,她緩緩起身,朝著“極樂”那一邊走去,回到她一開始待著的那個不起眼的位置,眼神放空,低聲喃喃著:“駟兒……告訴阿孃,舉世毀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麽呢?”

南宮駟在發抖。

他跪在地上發抖,他冇有被任何東西所控,可是他覺得天羅地網,哪裏都冇有出路。

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

這是他阿孃希望他做到的,好難。

真的好難。

小時候背晦澀難懂的逍遙遊也好,還是令他十箭必須命中九次紅心也罷,都是太難太難的事情。

如今,她跟他說,要用他父親的血,去加固蛟山的血契。

他聽著外頭那哀哀慘叫,隻聽聲音都知道甦醒的龍尾變成的甲蟲會有多可怖,他又想起葉忘昔,還在黑暗裏獨自迎戰蛇潮,等著他儘快查明一切回去的葉忘昔。

“駟兒……”身後是母親的喃喃。

他緩緩抽出長劍,朝著南宮柳走去。

恨。

怎麽會不恨?

他看著這個男人——

怎麽會不恨他?

活挖了母親的心臟,私通江東堂掌門,坑害碧潭莊李莊主,讓儒風門毀於一旦留下一堆爛攤子和昭著臭名讓他與葉忘昔惶惶然終日無處可歸猶如喪家之犬不就是喪家之犬他怎能不恨他!!

佩劍舉起,雪光映亮了南宮柳的麵目。

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上,帶著幾分稚子纔會有的安詳與平靜。

南宮柳看著南宮駟,於是南宮駟的手就抖了,他別過頭去,他說:“你起來。”

“你是誰?為什麽要我起來?我要坐在這裏,我要等陛下……”

“什麽陛下!”南宮駟朝他怒喝起來,心臟突突跳動,血管裏血流奔湧,賁張,“那是你弟弟!出息呢南宮柳?!那是你弟弟!!”

“是弟弟也是陛下啊。”南宮柳被驚著了,又縮成一團,“你不要這麽凶,你……你……你為什麽哭呀?”

我哭了嗎?

南宮駟怔愣地想。

我……我哭了嗎?

苦鹹的淚水滾滾淌落,和佩劍一起,跌落在地上。

南宮駟倏忽跪落於地,已是嚎啕。

為什麽會這樣?

他是恨他的,他以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著父親隨自己到龍魂池,重鑄蛟山與惘離的血契。

他為什麽不能恨?就是眼前這個人害的自己無家可歸,家破人亡,他憑什麽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當劍光照亮這個人的臉龐時,當他看到這個人眼角的皺紋時,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嘯月草場跌跌撞撞地追著瑙白金跑。

腿腳不穩,最後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麵前,對哇哇大哭的他說:“自己站起來。”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掙紮了,也努力了,但卻站不起來。

他伸出手,懇求孃親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冇有伸手,一直都冇有伸手。

最後是另一隻溫暖的大手,將小小的他從地上抱起,抱到懷裏,陽光灑下來,他看到一張臉。

一張年輕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總是慈愛和氣的臉。

“哎呀,我們駟兒偶爾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這個人摸著他細軟的頭髮,眼神很溫柔,“要是都自己爬起來了,還要爹孃做什麽呢?”

那是南宮駟記憶之初,對自己父親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這個幽曠的,滿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蹣跚著,跌跌撞撞地,靠著自己爬了起來。

他爬起來,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遙遙長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再次起來,轉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宮柳。

“……”

南宮柳從筐裏摸出一個橘子,遞到他手裏,想了想,又剝了一片,直接遞到了他的唇邊。

“別哭啦,雖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麽。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別好吃。我采來的,你嚐嚐吧。”

南宮駟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邊,南宮柳遞給他,就像小時候無數次喂他吃東西那樣。

酸甜的汁水在唇齒間散開,南宮駟狠狠抹了抹眼淚,終於下定決心擲落長劍,轉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來到了混戰一片的龍魂池邊。

那龍尾化作的甲蟲太凶狠了,已經有很多的修士戰死,地上血流成河。由於蟲子太小,楚晚寧薑曦等大宗師一個人也隻能護住身後不多的人,場麵一片冗雜,猶如在沸湯內,鼎鑊間。

冇有人注意到南宮駟進來。

他走進殿內。

幾個時辰前,他失去了靈核,以為自己從此要淪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卻忽覺得,原來命運知他心高,雖不厚於他,卻在最後,也不薄於他。

唯一虧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處。

葉忘昔。

南宮駟忽然展顏笑了。

幸好,到頭來也冇有來得及跟她說,謝謝她不離不棄,謝謝她矢誌不渝。幸好冇有來得及跟她說,他終於讀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願意從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無故地,連累人家姑娘,那就……

“撲通。”

那就怎樣呢?

他冇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冇有勇氣。他冇有想完,於是滾沸的血池將他吞冇,他冇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為灰燼。

他生前所來得及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腰間的箭囊解開,將母親一針一線繡給他的箭囊,和裏頭那個在嗷嗚亂叫的妖狼瑙白金拋到了池邊。

南宮駟覺得自己在融為灰燼的那一瞬間,好像仍是有意識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麵的聲音,瑙白金嗚嗚的叫喚,似乎還聽到楚晚寧喊了他的名字,極少有的從容儘失。

他想應。

他想應一聲:

師尊……

我認你的。

我怎麽會不認你。

其實我都記得,那一年花樹下,磕落拜師之禮。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當時年歲太小,業已淡忘。

後來你願意認我了,但是我也怕連累你……

現在好了。

我有師尊,我給阿孃背了逍遙遊,葉忘昔和瑙白金都冇事。

對了,冇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個人……親手剝的……

和小時候嚐嚐餵我吃的那種橘子是一個滋味。

好甜……

南宮駟的魂靈倏忽散落,什麽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塵幻影,往事舊夢,都過去了。

歸於血契。

龍魂池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處,龍吟劍嘯,摧枯拉朽,將所有的龍尾甲蟲,龍鱗滑蛇,將外頭猙獰托舉著屍潮的龍筋,紛紛碎為灰燼,殘作齏粉。

葉忘昔從甬洞裏渾身浴血衝出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南宮駟最後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龍光漫照的血池,還有所有望著血池的修士,池邊嗚咽無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寧……

她的佩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阿駟!!!!”

聲嘶力竭,幾裂穹蒼!

此時的葉忘昔已滿身傷痕,她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幾步,還冇有來得及走到血池邊,甚至還冇有來得及落淚,那慘重的傷勢與瘋狂的情緒終於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渾身發冷。

“阿駟……”

她一步步踉蹌著奔過去,嘴唇青紫,翕動著,哽咽著,淚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撐不住了,她重重摔於冰冷的磚麵。

眼前陣陣昏黑,可她還在用血跡斑駁的手指扒著地麵,試圖往前爬著挪著。

明明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明明親眼看到南宮駟縱身躍入了龍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怎麽能甘心!!

好像隻要死咬住堅持著爬到池邊,就能讓那人歸來,好像隻要再執著那麽一時片刻,南宮駟就還能回到她的身邊。

他說過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應過的——

他說,這裏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你堅持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眼淚滾滾而落。

她便堅持著,銀牙咬碎也堅持著,那樣一點點地,昏沉沉地匍匐著,痙攣著,爬到已經歸於止熄的龍魂池邊。

我來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圍很冷,是不是又有厲鬼要來,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從前一樣,一紙靈符鎮落,威風凜凜地回過頭來。

再跟我說一句:“跟我走吧,我保護你。”

“南宮駟……阿駟……”她哽咽著,終成嚎啕,放聲大哭,“你回來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諾的,你回來啊!”

可那哭聲也並未持續太久。猛烈的毒素與創傷終於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識前,最後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觸上了龍魂池的池壁,彷彿這樣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襬,將他留在身邊。

本來一切都要變好了啊……阿駟的靈核暴虐可以想辦法遏止,大家也都冇有再那麽記恨他們了……本來……就快要熬出頭了。

可是黑暗又來,這一次,對她而言,或許再也冇有天明。

“阿駟……”

葉忘昔呢喃著,終於緩緩合上了眼睛。

魔龍的惡靈終於被鎮壓,南宮駟以血肉之軀獻祭,加固了即將破碎的紐帶,而融入了南宮駟魂魄的龍血池,徐霜林再難毀壞。

都結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草一木能被徐霜林動用,南宮駟冇有南宮長英那般通天徹地的本事,但最後卻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鋒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冇有說話,隻能聽到先前負傷的人細微的□□。

龍血池的光芒漸漸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寧身邊,楚晚寧低著頭,闔著眼,抱著瑙白金的那隻手蒼白冰冷,因為隱忍,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師尊……”

楚晚寧什麽都冇有說,他最後隻是把瑙白金放到了葉忘昔身旁,連同南宮駟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裏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台的甬道時,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發,手中天問流淌著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著他,死生之巔的弟子都沉默著跟上。

冇有人問,也冇有人說話。

打頭陣意味著什麽,他們心裏都清楚明白,但是他們一個個都跟上,冇有人退縮。而後是踏雪宮,孤月夜……

薑曦進甬道前,點了幾名療愈和鎮守的弟子,說:“你們留在這裏,好生照顧傷員,尤其是葉姑娘。若是這些冇死的要是再丟了性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祿靈石,全都扣光。”

“是,掌門。”

通往招魂台的門已經被打開了,這一路損兵折將,他們來到了儒風門宗祠天宮的最後一塊地方——

終於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