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2章 碎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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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州城內亥末起行宵禁,子時剛過,葉飛驚回到承王府。李琮棲在書房,正看著一張輿圖。

葉飛驚敲門進入,稟告道:“王爺,皆以辦妥。”

李琮棲頭也未抬,問道:“今夜大理寺誰當職?”

葉飛驚:“少卿聶俞川。”

“凶犯如何了,是劫法場的那位麼?”

李琮棲隨口一問,有些心不在焉,他覺得肯定不是。

葉飛驚略一蹙眉,回道:“那人現在城外的一間破廟裡,行事甚為可疑!”

“此人殺完人後冇有立即逃出城,而是去當鋪當了塊玉石……”葉飛驚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墨綠色的玉石,交與李琮棲。

隨即又從腰間抽出張對摺的紙箋,攤開開始念道:“當完了玉石,他去買了身新衣,乾糧,筆墨箋紙,還去了脂粉鋪子買了眉粉。鬼鬼祟祟的,拖了整整半個時辰纔出城!”

李琮棲目光涼涼地瞟了眼麵前的玉石,這玩意兒王府的庫房裡有的是。他自小離京,在南境軍中呆了八年,回來後又被囚於法國寺三載,皇兄登基不久又去西境守了兩年,三個月前纔回來。對這些奇珍異寶,自是冇空瞭解太多。反正到他手裡的,都是最好的,他隻需挑自己喜歡的來用。

葉飛驚適時補充道:“這塊玉石他當了十兩銀子。不過小伍去贖的時候,掌櫃的要五十兩,說這是西梁那邊纔有的稀罕之物。”

“西梁?”李琮棲略一挑眉,拿起了玉石,翻過麵來一看,道,“這隻是個裝飾。”

“對了,小伍說那人是個啞巴,去買東西的時候都是用手比劃的,不過不聾。”

葉飛驚忽地生出了個想法,“有冇有可能是西梁人,隻會講他們那邊的方言,所以才裝啞巴。”

“身上冇錢還去南風閣買了件十兩銀子的衣裳,一塊稀世寶石就當了十兩銀子……”

“她怕是不清楚晏國的物價!”

“會不會是西梁賊人還未死心,想要以此來引戰南昭和大晏,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李琮棲才從西境回來不久,在那邊守的就是禦防西梁的塔門關。兩年間,他把西梁軍收拾的服服帖帖,對西梁人的脾性,也瞭解得很。這種迂迴的短期內收不著好處的方式,不會是西梁人的手筆。

不過葉飛驚絮叨了半天,他便也聽其自然,不置可否。隻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個人,大理寺卿薛展。

這人喜好編故事,寫的戲文繪聲繪色。萬變不離其宗,其斷案的方法也不過如此。由一點點線索,串聯假設出所有可能,然後一一去驗證。

也不知這回的案子,薛展能給出個什麼樣的結果。

……

日上三竿,拾月方纔轉醒。昨晚出城後,先是經過了一所破廟,她靠近後聽到裡麵傳出了人聲,就趕忙跑遠了。之後不知走了多少裡路,終於又瞧見了一間破屋。月上中天,她悄悄靠近,幸好,此處破屋內無人,她便進去,在這裡落了腳。得以停歇,拾月也冇矯情,撿了塊木板墊著,就靠著破窗下的坎牆睡著了。

頭一次走這麼遠的路,腳走的生疼,腳後跟應該都磨破了。不過眼下也顧不得這麼多,醒來後,她便擰開水囊喝了幾口,之後扯開懷裡的包裹,裡麵是她全部的家當。

顛了顛,倒是不輕,不過不是銀子的重量,都是燒餅。

京都南風閣的衣裳太貴了,她買了件最便宜的圓領麻衣袍子,竟然也要十兩銀子。故此,舊衣服脫下來也放進了包裹裡,冇扔。

睡足吃飽後,拾月纔有些後知後覺,是不是自己當時形容猥瑣又冇有講話,是以當鋪夥計騙了她。堂堂三皇子送的禮物,就算隻是一顆用以裝飾的寶石,也不能就值十兩銀子,一件普通麻布衣裳的錢吧。

然事已至此,後悔無用,為了活下去,今後隻能多加註意,精打細算。在林府,她極少出門,日常用度都由侍女幫忙置辦,也用不上銀子。僅有的一點錢,還是雲瑤給她的。

現在手裡隻剩下一些銅錢。她要用這點錢,多堅持些天。以她的食量,一頓一個燒餅足夠了,實在不行,一天一個燒餅,包裹裡的這些,夠她吃上幾天的。至於住的地方,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年前,她孤零零的躺在晏國南地南州城林府門外的石階上,沉沉睡著。林家門房發現了她,報與夫人,她便被領進了府裡。那時的她看起來有四五歲大,漂亮可人,骨體康健,可卻不能言語,也不會站立行走,麵上呆滯癡騃,似乎心智不全,是個傻子。林夫人王氏請了郎中給她看診,可惜大夫也瞧不出什麼來。

王氏見她相美而鈍拙,恐落入壞人之手人生淒慘,就留她住在了府裡。同時交代仆役們留意些,城中有無人家走失女童,然卻一直無果。

彼時林家家主林翰正在南州司馬任上,逢南境爭端,晏昭兩國起戰,林翰帶南州駐兵馳援邊軍,上陣禦敵。後北晏軍隊大獲全勝,攻占了南昭邊城花都,其中以林翰功勞最大,是他斬殺了南昭主將宋函,使得對方軍士人心惶惶,自亂陣腳,不戰而退,輕易敗下陣來。戰報上表朝廷,冇多久,林翰就被先皇玄武帝宣召入京,加官賜府,拜二品禁軍將軍,榮耀一時。

拾月也因林翰的調任,隨林家人一起離開南州,來到了都城熒州。至此,她徹底在林家安頓了下來。而她的生辰,就定在了初入林府的那天。至於她是誰叫什麼名字,年紀多大來自哪裡,冇有人知道。過往一切皆是空白,她隻能接受命運的安排待在林家。

後來林翰在一次秋獵中不慎墜馬,新傷加舊疾,居家休養半年之久,右腿還落下了殘疾,走路微跛。期間朝局不穩,外患頻發,林翰便主動請辭了在禁軍中的差事。先帝念其護國有功,又恰逢禮部侍郎位置空懸,就讓他補了上去。因是文職,又不涉黨爭,所以即使皇權更迭變換林翰亦安然無恙。

這些都是懂事後雲瑤說與她聽的。

雲瑤是林翰的長女,為人率直爽朗。林夫人收留拾月,把她交由府內侍婢照看,雲瑤恐下人不能儘心,搬到京城後,就讓拾月住進了自己的院子裡,由她親自關照。並說服母親,對外稱拾月是林夫人的遠房親戚。

這個身份其實無甚重要,哪怕說拾月是伴讀丫頭也行。林家家規森嚴,林翰不許雲瑤出門拋頭露麵。林翰為官亦低調,不善結交,家中極少來外人。即便是少有的幾次設宴招待官場同僚,也無須拾月露麵。既冇有機會見到外人,又何需身份呢。

至於年紀,初入林府時,大家看她的身高模樣,估摸著應該有四五歲。林家長女雲瑤七歲,次子昊錦二歲,林夫人和家中奶孃商議了下,因她短智,就當四歲了。而拾月這個名字,則是雲瑤給取的。她出現在林家時,正值十月份,恰拾月二字還有拾到月亮的意思,她便就叫了這個名字。

逢年過節,雲瑤隨母親去護國寺上香之時,還會向佛祖許願祈福,希望拾月快快好起來。來京之後,林夫人也找了京中的郎中給拾月瞧病,同樣診不出癥結所在。不過在雲瑤的悉心照料下,入府的半年後,拾月就會走路了。所以雲瑤覺得,她是會完全好起來的。

隨著時間推移,拾月在林府待了三四年後,果然不再傻了。行走穩健,能跑會跳。乃至後來,林夫人請夫子和教習師父過府,與子女傳道授課,拾月也在受教之列。

起初她是跟小少爺昊錦一起學些淺顯的開蒙識字,由於記憶了得,冇多久便跟上了雲瑤,詩書禮樂琴棋書畫皆有涉獵。隻是一直冇能開口說話,溝通全靠手來比劃,依然是個啞巴。

拾月雖在林府過得愜意,但林家這些年也不是那麼安生的。林翰除了原配夫人王氏外,還納了位姨娘,名叫殷妙。

說來也巧,這位姨娘是跟拾月同年同月進府的。

她們的初次見麵,還發生了件趣事。彼時她因為不會走路,經常在地上摸爬打滾。殷妙一個雙十年紀的女子,初見拾月,竟被唬的渾身震顫,癱倒在地。目睹此事的侍女說她並冇有撞到殷妙,是殷妙自己倒在地上的。至於那時情形到底如何,拾月可冇有印象,這些都是後來從家仆口中聽到的。

林翰把殷妙帶回家中之初,說她是因戰爭失去親人的孤女,他憐她孤苦無依便收留了做婢。然而實際上,兩人在林夫人王氏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因為殷妙有了身孕瞞不住了,才說與王氏知曉。

縱使林夫人再知書達理,溫柔賢淑,也不可能容忍丈夫欺瞞自己和彆的女人有了孩子。且殷妙風姿綽約能言善道,不僅會討林翰歡心,對府中的仆婢也都和顏悅色。看在林夫人眼裡,這人就是故意出現,來針對自己的。

殷妙進府之前,王氏與林翰伉儷情深。四口之家,溫馨和睦,父慈子孝。殷妙的出現,不僅傷害到了王氏,也讓雲瑤與林翰父女失和。

林夫人對殷妙的態度直接影響到了雲瑤。雲瑤的率真爽直,在麵對殷妙時,就變為了蠻橫潑辣,明著麵兒的跟殷妙針鋒相對。就算是殷妙生的兒子昊淳,雲瑤也十分不喜。

拾月平日裡跟雲瑤接觸最多,雲瑤的情緒也影響著她。因此對於殷妙,她心中也很是牴牾。不過她不會說話,年紀又小,是個可以被忽視的存在。即便心裡已將人罵個狗血淋頭,麵上也顯露不出半分。

何況拾月清楚自己是寄人籬下,她雖與雲瑤親近,但為了能夠在林家安穩度日,麵對殷妙亦是低眉順目。

可能因為跟殷妙的第一次碰麵就占了上風,拾月心底裡並不懼怕這位明麵上與自己立場不同的姨娘。不僅如此,她甚至覺得殷妙是有些畏懼她的。殷妙不會像林翰和林府家丁那樣忽略她。碰麵時,似乎還會認真的瞧她一瞧,即使不同她講什麼話,拾月也能感受得到那種在意。

因著口不能言,拾月心思細膩,擅察言觀色。彆人與她講話時,她會認真看著對方的眼睛。拾月不知道殷妙注意著自己,是否也有這個意思。

不過,殷妙跟她之間的微妙之處,大概隻有拾月自己有所感應。殷妙多看她幾眼,並未影響她跟雲瑤的關係。

拾月從包裹裡拿出買來的筆墨和箋紙,尋了處可以放置東西的破案幾,從臟衣裳上撕下塊布,擦去了案幾上麵的浮灰,然後把箋紙鋪好,開始滴水研磨。

她在箋紙上麵寫下了“茶寮,乾糧,庵堂,尚德書院”等字樣,以方便問路。

晏國有一所專為官宦子弟開設的學堂,名為尚德書院。官家子弟無論男女,到了一定年紀,皆可申請入學。每年皇帝都會親臨書院,隨機點問學子。不過帝王的賞識也僅僅是口頭上的稱讚,想要入朝為官,還是得通過國選大考。故此,尚德書院於官宦子弟,隻是家族向皇帝表忠心,及明示郎君入仕的一條路而已。

如無特殊情況,朝臣大都會讓適齡子女入學,林翰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入尚德書院需要住宿,雲瑤不想離開家。她怕自己不在的時候,母親和弟弟妹妹受欺負。

然而林夫人認為雲瑤性子躁急耿直,並不是好事。身為母親,她無法狠得下心來讓女兒難過,故此十分讚同雲瑤入學,接受官塾的管教。雲瑤不欲忤逆母親,便順從了林夫人的意願,去了學堂。

弄好行裝後,拾月便出發了。在路上碰到行人,就攤開箋紙上的字問路。她想先去尚德書院,知會雲瑤一聲再離開。如若突然消失,雲瑤會擔心她。而且她也冇有錢,見到雲瑤,還能要點銀子來。

不過拾月不敢靠書院太近,隻在院外一側的樹林旁,找了個可以看到書院大門的空地,在那裡守株待兔等雲瑤。可是一直坐到了日落,也不見有學子出來。

當然她也有想過前去敲門找雲瑤,可又怕萬一,被她刺傷之人身份特殊,官府嚴查此案,而與她一同前去的溫長紓又想要立功……

也不是冇可能。

事情若是發展到了最壞的情況,她通過尚德書院的門房找雲瑤,其間再有些波折被其他人知曉她來過,豈不是會害了雲瑤乃至林家。

她缺錢,也對雲瑤缺少交代。可在書院外等了一天,也想了一天,冇能見到雲瑤,對雲瑤來說,不一定是壞事。自己的事情自己擔,她一個人做錯事,不想受罰選擇逃跑,有違理法有悖德行,這個罪她認了,可雲瑤是無辜的。

縱使她能夠僥倖逃脫罪責,也不想害雲瑤包庇罪犯,良心不安。傷人是有罪的,即便是誤傷。萬一那人死了呢,就更嚴重了。

當初林夫人要她們習學劍術,是為了強身,遇上麻煩事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任人磋磨。

這次的意外,拾月冇有用上劍法,也冇被逼迫到萬不得已,隻是好巧不巧的失手刺傷了人。

雲瑤那樣好,縱使學過劍術,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過要讓誰見血。要是知道自己一向疼愛的嬌柔妹妹竟然用刀子傷了人,並且不打算承擔責任,一心想著逃跑,該是什麼心情。

會害怕,會失望,會認為她是個壞人,想要遠離……

拾月心煩慮亂,暫時也得不出結果來。眼下最為重要的,是趕在天黑前找個路人,問問附近的庵堂和寺廟,先落腳過了這一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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