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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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壓城,飽脹欲滴。

戰事結束已有三日,空氣中仍滯留著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經久不散。

此時城內已不見烽火狼藉,道路肅清,百姓瑟瑟跪拜,奢華龍輦落於城門之下,從中走出一位年輕帝王。

須臾,一位美豔動人的後妃跟著下了龍攆,被其擁於懷中。

二人正是天下百姓口中的昏君和姦妃。

奸妃秦挽絲遠遠望去,城門之上吊了近十個反賊,蓬頭垢麵,皮開肉綻,晾成一排,宛若一片血淋淋的屍林。

掛在正中的那反賊尤其醒目。

他生得魁梧異常,垂著頭,絡腮鬍須遮了半張臉,雙眼緊閉卻也能窺出幾分凶戾豪橫,各種刑傷讓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已看不到一塊好肉,未乾透的血漬一路彙聚,最終從腳尖滴答滴答地往下墜落。

這個場麵觸目驚心,令人頭皮發麻,如有陰風灌頂。

秦挽絲卻目視那人許久,半晌,方移開目光。

她環著帝王的腰,嬌笑著問:“皇上,那人是誰啊?怎麼生得如此嚇人,像條大黑狗。”

這話取悅了帝王,隻他望著那人時,眉間仍有陰鬱不散,“這是去歲揭竿而起的草寇婁滄浪,短短一年便糾集了不下十萬烏合之眾,都說其人勇猛無敵,以一當百,能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可如今還不是死在了朕的手裡。區區匪賊也妄想稱王稱帝,可笑!”

想到什麼,他竟真的笑了起來,那笑容秦挽絲見過很多次,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陰狠。

他道:“刑部的酷刑在他身上用了個遍,夾棍釘指、灌鼻、斷舌、斷脊、琵琶、

鐵烙、剝皮、淩遲……朕特意選了手最巧的酷吏操刀,從他的腳開始,一刀、一刀地割,割下一千刀肉片都不準他斷氣,這硬骨頭到吊上去的時候都未死透,指不定此時還留著一口氣。”

秦挽絲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望向那已被暴曬了三日的“屍體”。

許是皇上的話造成的錯覺,她竟遠遠看到那人的眼皮子撩了一下,昏暗死寂的眸子沉沉地往兩人這邊瞅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了下去,之後,再冇有動彈一下。

秦挽絲一雙美目倏然瞪大,渾身輕顫。

她怔怔地望著,神思遊離,眼裡冇有畏懼和噁心,唯餘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脹滿了她的心頭,卻又在一瞬間抽離而去,讓她一顆心空落落的。

轟隆兩聲,黑雲撕裂一道巨口,大雨傾盆而下。

雨水沖刷之下,屍體上血水混雜著雨水砸落,彙成了一條血河,蜿蜒向四麵八方。

經此一遭,秦挽絲一病不起,入夜時噩夢不斷,很快便衰敗了下去。

誰也不曾料到,後宮中盛寵不衰的皇貴妃竟會敗給一場風寒。

“咳咳咳……”床榻上,美人一副病態亦難掩姝色,羸弱之姿愈發的惹人憐愛。

帝王緊緊握著秦挽絲的手,自登基以來陰翳重重的眉眼滿是憐惜和不捨,“嬌嬌,不要離開朕,朕不能失去你!”

秦挽絲卻望著他,第一次冇有遮掩眼裡的厭惡之情,“皇上這麼捨不得臣妾,不如隨臣妾一起去吧。”

“什麼?”帝王驚住。

秦挽絲冷聲,“冇什麼,臣妾隻是覺得,皇上的深情比草還賤。”

帝王雙目一瞠,握著她的手驟然收緊,怒道:“秦挽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秦挽絲笑,咳出一灘血,慘白的臉色一瞬糜豔至極,卻含著瘮人的涼薄譏誚,“七年前,從你背信棄義,將我養為外室起,於我而言,你便是一堆糞土……”

人人皆道,新帝對皇貴妃情深不壽,才能令其從低賤婢女,一路爬上皇貴妃的位置,唯秦挽絲明白,段奕承的深情就是個笑話。

她秦挽絲不是什麼低賤婢女,她出身簪纓世家,乃護國公嫡女,燕京貴女表範,是段奕承做太子時皇家口頭許諾的未來太子妃。

可後來,她被人算計,從萬佛寺歸家途中,遭匪賊擄走,一夜未歸。待回到府邸,此事已傳得人儘皆知,即便她守宮砂尚在,也堵不住悠悠眾口。

家族陳舊腐朽,視她為汙點,曾與她青梅竹馬的太子哥哥也做出深情嘴臉,訴說著自己的無奈。

他道,皇家不會要一個被匪賊擄走過的女子做正妃,即便她清白尚在,但他保證,他會努力說服母後,許她一個側妃之位。

孤立無助的她視之為最後的依靠,日日等啊盼啊,最後等來的不是側妃之位,而是護國公府對外宣稱嫡長女病逝的訊息。

與之同時,她住進了太子偷偷安排的宅子裡,不明不白地成了太子籠中的金絲雀。

宅子裡伺候的下人俱都受過調教,把她伺候得極好,人人都尊稱她一聲夫人,可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夫人。

她不過他一個養在外頭的外室,無名無分,無根無萍,隻能依靠太子那虛無縹緲的愧疚和寵愛而活。

秦挽絲心中暗恨,從那時起,她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她像個勾欄女子一樣,使儘渾身解數地去討好太子,機關算儘,讓自己一步步從太子外室走入了東宮,以婢女身份常侍左右,苦熬五年,終於在太子登基後入住後宮,再一番勾心鬥角之後,用兩年時間坐上了皇貴妃之位。

多年的曲意奉承和虛與委蛇,讓她早就看清了段奕承的真麵目。

他自詡君子,卻是一個十足的小人。

於她,他背信棄義、落井下石;於天下,他不是一個好君主,偏聽偏信,無能昏聵,在宮廷內紙醉金迷歲歲平安之時,天下已成煉獄,旱澇蝗災、瘟疫橫行,餓殍遍野,黑鷲漫天。

等到他意識到百官欺上瞞下的時候,各地百姓已揭竿起義,天下大亂。

秦挽絲冷眼看著這一切,這一路上,她的仇人早成刀下亡魂,唯願烽火吹進燕京城,烈焰焚燒燈紅酒綠,箭矢穿透紙醉金迷。

可在看到城門之上的那具屍體後,她悔了。

即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依舊認出了那人——

當年萍水相逢卻拉了她一把的恩人!

她夜夜夢魘,那段被她刻意塵封的往事反覆浮現,令她備受煎熬。

硃砂痣是假,清白尚在是假,早在七年前的那個破廟裡,她便被賊人毀了清白,若非那人路過出手幫了一把,她甚至會被不止一個賊人欺辱褻玩。

也是那人一番話讓她有了生的意誌,否則在那破廟之中,清白儘毀的她早已一頭撞死,哪會有後來數年的苟活。

當初那人恐怕也冇想到,努力說服她活著,她卻走上了這樣的一條路,若那時的他知道她日後會變成一個自私涼薄奢靡無度的人,可會後悔救了她?

秦挽絲深喘一口氣,努力撐起殘破不堪的身軀,望向窗外。

窗外陽光正好,暖金色的陽光穿過雕花木窗,鋪灑進來,一半落於地上,投下窗欞剪影,一半落於帝王身上,

染出一層朦朧光暈,他身上陰鬱似有退散,俊逸的臉多了幾分不真切的悔意。

可秦挽絲的目光漸漸渙散,眼底看到的卻是那年深冬,攜一身淩冽寒風,一腳踹開廟門的草莽壯漢,他雙眼蘊滿戾氣,卻一把解開厚重鬥篷,蓋到了她身上……

意識消散之前,秦挽絲嘴角噙笑。

這輩子汲汲營營、機關算儘,為達目的不則手段。

她累了,也膩了。

就這樣罷。

人生若能重來,她再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不值當的人和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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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料峭,月明星稀。

皎白的玉盤灑落銀輝,勾勒出密林夜影,一座堪堪遮風避雨的破廟隱匿於其中,月光流動,連屋簷下的蛛網都看得根根分明,蛛網上銀輝閃過,似有殺機暗伏。

破廟內,一身強體壯的匪賊正壓著一女子欲要強占。

女子冰肌玉膚,生得嬌豔動人,可惜掙紮得厲害,被匪賊狠狠一巴掌扇過去,陷入了短暫的暈眩。

秦挽絲昏昏沉沉醒來,看到的便是夜夜夢魘裡撕扯她的那隻惡魔,惡魔滿臉□□張牙舞爪的樣子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秦挽絲的雙眼一瞬迸射出極濃烈的恨意和狠絕,她伸手摸向髮髻,拔出了一根金簪,對準匪賊的脖頸,狠狠地捅了進去,狠得那握著簪子的手都在顫抖。

這一幕她在夢中已經演習了無數遍。

她目光狠絕,口中低喃不斷。

“《靈樞·寒熱病》曰,頸側之動脈人迎,人迎,足陽明也,在嬰筋之前。”

“《靈樞·終始》曰,人迎與脈口俱盛三倍以上,命曰陰陽俱溢,如是者不開,則血脈閉塞,氣無所行,□□於中,五臟內傷……”

簪子快準狠地刺入了匪賊的人迎脈,再狠狠地攪動了一番,讓那經脈完全破裂。

匪賊一雙淫邪之眼倏忽間瞪大若銅鈴,生機驟逝,在其猙獰怒瞪下,秦挽絲將他從身上掀開,單手換作雙手,握著那簪子又往深處重重地捅了捅,確認他再無生還可能,才猛地一把拔出金簪。

因著紮得太深,拔的時候又太快太用力,匪賊頸間鮮血噴濺,染紅了她的衣裳,幾滴濺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彷彿結了幾顆硃砂痣。

金簪下端很快便聚了一小灘血水,冇多久,簪頭最後一滴血珠逐漸凝結到飽滿,吧嗒一聲墜落下去,又在血色裡盪開了一朵花兒。

秦挽絲低頭看向手中染血的金簪,眼底狠意未散,神色空茫。

她以為這是那無數次噩夢中的一場,適才也是她下意識的舉動。但為何會這般真實?

這血……是熱的。

秦挽絲唰一下抬起頭,環視一週。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地方,就是在這間破廟裡,她被這畜生毀了清白,一生的噩夢都始於此。

可是,破廟的模樣在他腦中早已淡去,怎會如此清晰,連那纏繞在破敗神像上的蛛網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秦挽絲聽到了破廟外的動靜。

破廟外,倆匪賊正搓著十指,哈氣取暖。

“今兒的天真他孃的冷,不知老大啥時候完事,什麼時候才能輪到老子?”

“許是這高門貴女的滋味格外美妙,叫老大食髓知味?”

話落,兩人猥瑣一笑。

“有錢拿,還有美人兒褻玩,真不知老大從何處接的好差事。”

兩人不知,他們口中的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滿臉橫肉的惡匪,一雙眼震驚大瞪著,直到眼神灰敗,至死都想不通前一刻還在自己身下哭哭啼啼的嬌弱女子,是如何突然暴起,將一根金簪快準狠地刺入了他的脖頸裡。

秦挽絲目光淡淡掠過,若是在夢裡,她隻恨不得再補上幾百個血窟窿,搬起巨石將其砸得稀巴爛,但此刻她已意識到了什麼。

不是夢,她回來了。

她回到了……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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