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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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訓猜到了他的身份,會突厥語被王丞相伺候著上馬車的少年,怎是一般人物。國書上還是社爾,隻是新增了阿史那的姓氏。

社爾再不送禮物來了,最後一回紅包裡是一個手剪喜字。王言冰也隻趕來看她一次,留下一句我父叛亂,將要謀反,嫁他無虞。

朝廷也是巴望著和親能將朽爛的朝廷多拖幾年的,似乎所有人都在巴望著她嫁。

李靜訓想起社爾那雙金綠色的眼睛,不開玩笑時跟狼一樣。

冇人時李靜訓伏在被子下哭了一場,她冇時間想自己嫁不嫁,隻想要要是告訴父親王丞相和突厥有陰謀,就不會有這一切。

她怪罪自己,在暗夜裡發抖,走入絕境。

李靜訓隻身去了一次胡人商行,找了一次社爾。

冇想到,他和義父沙多利,在湖邊小亭擺開陣勢在鬥茶,火爐正沸,兩邊各不相讓。

胡人好茶,但茶道一途於胡人算艱深。兩人都冇有管執傘隻身出現的李靜訓。隻管自說自話。自斟自茶。

社爾代李靜訓平靜發問,李敏怎麼死的。

沙多利拱手回答,回大王子,此人求死。

社爾深思,給沙多利的茶杯續上水。你最為我父倚重,你不可能不知道內因,我父之英明不可能允許他人擅自殺掉一位使臣。

沙多利道,此事因你爺爺而起,冬狩開源,由上祖發跡之事,各部紛紛效仿,漸而成風,隻因他在和談前一天麵見大王,以漢家之臣身份悍不畏死勸諫,大王震怒,本已出言將他裹馬革之下跑馬拖死,不知為何又平息震怒,將他放還。

第二天他就被不明刺客殺掉了,此事雖因我方而起,卻並不出自我方之手。大王的胸懷也不屑於偷偷動手。

社爾拿茶勺加了一勺茶粉,漫不經心的敲著桌子,他說了什麼?

沙多利說,冬狩之事因阿史那家族事起,阿史那家族必當是全天下的罪人。

社爾輕笑一聲,全天下的罪人,他好大的口氣。

沙多利繼續拱了拱手說,他說,阿史那家族開啟全天下搶盜為命的開端,初嘗有利,則一國效仿,三國聽從,至天下搶無可搶,天下必至絕境,就這點,阿史那家族要頂著為禍天下的罪名。

李靜訓聽得幾欲淚下,她的父親,李敏,心繫天下,便是連性命也不顧。

社爾聽得沉默,抬手給自己續了杯水。輕抿。不發一言。

沙多利告退,留下李靜訓和社爾兩人獨處。

我不會讓你得到我的。

哦?社爾撥弄著茶碗,挑眉。

我是李敏的女兒,他冇做到的事我來做到。

李靜訓看了一眼社爾手邊的諸子百家經書幾卷,說道,我能阻止冬狩。

社爾目光流轉,繼續懶洋洋一聲哦?順帶瞟了一眼她的女子之身。

隻怕是我讓突厥滅國容易,你學這幾本書難。

謝謝你今天告訴我的事。

李靜訓撐起傘,匆匆行入雨中,雨中冇有人再為她執傘,衣裙儘濕,雨水打頭,狼狽不堪,她自己走下去了,他擔心的事是她會自殺,社爾眼角餘光追隨那個身影,天地渺渺,對她說下的話將信將疑。

旁邊從突厥帶來的親信嗤笑出聲。笑她癡心妄想。

他原本隻當娶她突厥大帳裡多個可心的漢妃,時常如黃鸝逗趣,如今看來不是。

果真如她所說嗎,她是商界民間能匠道家寺廟的高人之間都稱頌的李敏的女兒。

至少比大帳裡的蠻女隻知身下婉轉承歡要有意思的多。

李靜訓一回去便紮入了李敏的書房,苦思良久卻發現,她阻止冬狩,這是全天下人共同的願望,但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宮學學子對她女子身份多有芥蒂,就是王言冰也多介懷,但是她開始發現爹爹送她入宮學讀書的初衷,有多難,若是天下女子讀過書再如她遇事不淑,心中就會明瞭不放棄,找出路。

她感激爹爹的恩賜,但心中明白,現在誰也靠不了,於是愈加努力看那堆書本。

李靜訓再一次翻開兩國邊境地圖時,明瞭可能再一次努力也是無用功。

李靜訓心中的疑惑出現,為什麼社爾是突厥大王子尊沙多利一介商人為義父,話裡話外突厥王十分倚重他,那麼既然突厥對進攻南朝肆無忌憚,那麼,突厥王忌憚的是什麼?沙多利憑何讓他倚重。

她想起了自己寫過的那篇策論,那為了炫耀筆法的論斷終究還是將問題拋到了自己這裡,那麼突厥王的七竅在哪裡。

李靜訓翻遍群書找不到答案。

一連幾天,冥思苦想。忙到忘了自己身負著一眾朝廷大員的隱隱期望,和親突厥。

獨孤皇後在宮中大發脾氣,掀了桌子,摔了花瓶,叫來皇帝楊堅,太子楊勇,秦王楊廣父子三人劈頭蓋臉的訓斥。

“永安纔多大,我是看著她長的,你們父子三人忍心送永安去如此苦寒之地,其父忠心耿耿,其母屍骨未寒,你們置他們於何地。開國永不和親的誓言現在就忘得一乾二淨。”

老皇帝楊堅一副對老妻畏畏縮縮的樣子,太子並楊勇也喏喏稱是。金城公主與他倆一母所出,他們也不願永安去受這個苦,獨孤皇後在宮中一出頭,這哥倆也鬆了一口氣。

老皇帝一走,獨孤皇後立馬叫來宋嬤嬤,叫她去公主府探問李靜訓的口風,現在最好是宣佈永安公主已有親事,速速成婚,打消那幫蠻子的念頭。

宋嬤嬤出宮的馬車到了公主府,李靜訓正在練字,筆法恢弘大氣,大字墨意淋漓。宋嬤嬤小心翼翼把獨孤皇後的意思說了,李靜訓笑的開懷,如青天鴻雁一般明朗,玩笑間在紙上寫了一個人名,叫她去回與獨孤皇後。在背後搖搖頭紙上的內容。

第二天宮中傳來,永安公主與王丞相幼子王言冰自幼定親,不可親許他人的流言,皇帝順水推舟,在早朝時定了一位親王的庶女抬為公主,不日隨突厥使團回草原。

事情就這麼草草結案,眾人驚異的是王言冰真的被選為了駙馬。

訊息傳出來,王言冰急急就跑來公主府找李靜訓,被告知未成婚的夫妻不能見麵,等了一個白天,李靜訓黑燈瞎火的在書房等,王言冰果然咬牙切齒的翻牆找過來了。

“為什麼在皇後那選我,我現在知道我喜歡誰,我不喜歡你。”

“獨孤皇後叫我拉攏你爹。”李靜訓說得輕輕鬆鬆。

“你放屁。”王言冰貓爪子撓似的上火。

“你想要小白將軍。”

“你閉嘴。”王言冰知道李靜訓不會輕易放棄,他早知李靜訓是什麼人,從來冇跟她講禮過。

“你聽著啊,我幫你分析一下,你是宰相幼子,鹹安宮裡數你最認真,將來是要拜相的,白將軍是朝廷爭論與貶斥不覺的寡婦將軍,比你大十二歲不說,她身邊還有一個兒子,若王丞相為你定親,你當如何自處?”

“隻要娶了她,朝廷這邊你是待都不想要待了。”

王言冰聞言緊緊盯著她,兩隻白嫩爪子緊緊扒著大書桌,像隻盼望討食的大鬆鼠。王言冰咧咧因這事乾燥上火的嘴唇,乾澀道,你有辦法。

李靜訓抬眼看他,知道魚兒上鉤了。

王言冰也發現李靜訓一點冇變,還是那個混在上安各家公子交際圈出主意乾壞事的小公主李靜訓,還以為李敏與金城公主的死會讓她安分一點,他為幫找條生路,連父親的陰謀都與她知曉,隻希望她知朝廷險惡事之後在社爾那有個去處,不至尋死,如今可見,她冇變,她一點冇變。

我在社爾那說,我要解決掉冬狩。

“這不可能,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征民夫,築高牆,人防人都防不住,你有什麼辦法。”

解決掉冬狩我先要脫離閨閣女子的身份,你娶白將軍你要脫離宰相兒子的身份。我們假成親,你幫我找個出了公主府能呆的去處,我幫你作假,去接近白將軍。

王言冰瞠目結舌,但是思考再三他還是乖乖點頭。

李靜訓感歎王言冰的聽話,也難怪王言冰這十幾年宮學肯對自己低頭。找上王言冰畢竟他還有一個身份,王丞相的幼子。

李靜訓冇有提王丞相謀反的事情,她似乎跟王言冰默認了勝者王,敗者寇的原則,但以她一個人的身份,他估摸著她會去找秦王,那個滿朝等著看好戲的短袖,又是軍營之中一介武夫。不通文事。如此太子之位才牢牢鎖在楊勇身上,即使楊勇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精,就是不擅長朝政,是個扶也扶不起來的阿鬥。

獨孤皇後不許老皇帝納妾,自然也就冇有旁支皇族出現,兩位皇子又個頂個的冇用。皇族後繼無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她找秦王,秦王有什麼辦法?

果不出王言冰所料,李靜訓這次換了一身翩翩的胡服,帶著他左逛右逛在西市酒樓約見了一個人,就是秦王。

秦王好武,但生得一臉俊相,繼承了皇族一貫的好相貌。書信一到,秦王帶著小廝從京郊大營趕來了,約在西市的煙火樓見麵。

與太子一路,秦王也很愛護這個唯一的侄女,叫了酒樓內室,自家不用寒暄,他閒逸的躺在一張貴妃榻上,手邊一冊話本戲文,磕著瓜子,看得出京郊行營出來不久,挽起袖子,手邊肌肉全是汗水,應該剛趕過來。

李靜訓來了,她還把王言冰帶來了。

對著這個侄女撂下書,楊廣調笑著來了一句,聽說你在天香閣把那誰家公子褲子扒了?李靜訓麵色慚了一慚,麵色就有些小女兒嬌態來。

王言冰隔著屏風就聽他大咧咧講道。

“你嫁了王言冰也挺好,王丞相那個老匹夫終究忍不住不動心,他是和你爺爺一同打的天下,你皇爺爺說了,皇帝要讓想當皇帝的人來做。”

“你嫁了王言冰,咱家便有了退路,你皇爺爺是禪位而來,我們兄弟倆都誌不在此,隻求苟活於世,這天下便是再禪一次位也無不可。”

王言冰聽的他大喇喇就將其父的陰謀挑得一乾二淨,心下慚愧,卻看見屏風後的李靜訓也是對其如兄長般的舅舅知無不言。

我與他是假夫妻。李靜訓低頭,做知錯狀。

楊廣停下拿瓜子的手,沏了一杯雀舌給自己解渴,心知肚明目前隻有自己知道。

我要你當皇帝。

什麼?楊廣喝茶的杯子差點喂進下巴裡。

李靜訓又認真抬起頭。

而你必須在位十年。

這次楊廣喝進嘴裡的茶真的噴了出來。

你知不知,知不知道,咱家這位置真的冇人做,都怪你皇爺爺,當初好好的宰相當什麼皇帝,雄心大誌以為當了皇帝拿冬狩有辦法。不過爺是看不上王丞相那個老匹夫的。綏靖政策,說不好聽點就是以我漢家之力養突厥異族,反正現在不是他的國。

我有辦法對付冬狩,隻當一試。

你有什麼辦法,老父皇為了杜絕冬狩當的皇位,你父親母親為了一句諫言丟的性命,爺和你太子舅舅都是榆木疙瘩隻想明哲保身,你又要複其宿命,落入輪迴之結局?

彆拉上爺,爺還有事。說罷就要走。

當皇帝不能出頭,還不如當一階臣子,無論中飽私囊還是勢力鬥爭,都如同釣魚台,聽我的,嫁給王言冰,保一輩子安樂。楊廣邊唸叨邊理袍子。

李靜訓悻悻而歸。

這一次王言冰難得冇有嘲笑她,遞了一塊帕子讓她拭淚,被揚手甩開。王言冰冇法,隻好寸步不離跟著她。

李靜訓出了酒樓,走在淩雲大街上,抬頭一瞧,社爾正從上安高處俯視著她,目光似有嘲弄。像看一隻不自量力的小螞蟻。李靜訓當下回視著他,直到他清閒的揉揉鼻子,目光閃開。李靜訓看他的眼神,像是不自覺馬上要被關進籠中的獅子那樣可笑。

找到李靜訓的身影,社爾馬上叫人跟上。

李靜訓整理身上天熱汗水濕透的胡服,準備去拜訪父親筆記裡的一個人。

如果不是父親與人來往的信件裡有講,她都不知道滿朝唾罵的大叛徒與全天下百姓稱頌的好人,其實是一個人,這個人在萬壽山那座遊人如織的寺廟腳下的道觀中,守著一兩香火錢過日子。

李靜訓上山時,碰到一和婉婦人,疑似背不動揹簍,正艱難站起。李靜訓叫王言冰上前扶了一把,兩人便匆匆趕路,山路陡峭,那座小觀更是依山而建,隻是看得見卻永遠走不到。李靜訓便歇歇腳。歇一會時,發現那婦人腳程不一會就趕得和他們同路。

三人便攀談起來。

李靜訓話間便請教她平凡人做夫妻的道理,一個人糊塗,另一個明白,說又說不通,是不是要跟著他糊塗。

她才明白,其父李敏不主朝政,其母金城公主長久也不怪罪,最後李敏做了當階勸諫的傻事,金城公主自願隨他而去,夫妻終歸同心。

獨孤皇後也曾對小輩李靜訓說她不願楊堅接受禪位做皇帝,可從秦王那始知皇爺爺一輩子為其心中正義解除冬狩焦頭爛額一輩子,還要拖累兩個兒子自由之身。太子不願主朝政,秦王更加不用心思。

太子妃蕭氏出身武將世家之女,卻喜歡心性比身體更加軟弱的太子楊勇,太子之位名不副實詬病多年,仍然舉家族之力支援他。

她明白社爾的心意,隻是社爾不明白她的心意,她若是自己不肯去鹹安宮學,早自己學繡花去了,她討厭社爾什麼都不在乎她的想法,這種喜歡像個玩物。哪怕他是突厥大王子,也不可以。確實,李靜訓想,他出身蠻子

婦人扶一下腰,緩緩開口,先爭論誰錯誰對,讓對的那個去改變錯的那個。

這個過程很長久。婦人悠悠歎了歎,停下腳,在山間拿出揹簍裡的餅食給他倆吃,李靜訓發現都是大府裡流傳的手藝,極其精緻甜美。

一步一步走,會到的。很多年後李靜訓回頭,諸多告誡,諸般教訓,隻記住這句,一步一步走。

王言冰聽罷張大眼,眼中難以置信,李靜訓想到萬事以世家之禮要求這小子的王夫人及他家裡一幫庶子兄弟庶女妹妹,拍拍他的胳膊,對王言冰生出老友般的同情。王言冰明白她的意思。

這一路過來李靜訓的家族和自己的家族如此巨大差彆,他想著要是改變自己那一大家子,還不如不活了,再想想還不如抓抓李靜訓這根救命稻草,看她有什麼主意能救他和小白。也暗暗思索。

上山後有一虯髯大漢倚坐山間大石上如頑童般一顆一顆往嘴裡嚼著枇杷果,噗噗吐籽有聲。極其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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