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羊羔

-

塔娜出門時看到衚衕口糧油店排著不太短的隊伍,阿木爾想吃炸糕,但家裡冇有黃米麪了。她剛看過表,離k30到站還有四十來分鐘,再不去火車站就晚了,也不知雲和這趟貨倒騰得咋樣。

她用袖子甩了下車座子上的浮灰,跨上雲和的那輛二八大杠。這車子有勁兒,好蹬。一會兒從火車站回來的時候,雲和馱著她也不會費力。塔娜愣了下神兒,手下意識地一攔,好像能攔住雲和的腰似的。雲和生得高大,人又精壯,攔著他坐在車後座上,比坐吉普車還踏實。

雲和出門久了都會來個電話電報的請在郵局工作的兄弟傳話給塔娜。這次他又說有大買賣,又說會給阿木爾買回一架鋼琴,一下子出去大半個月卻不遞個信兒回家。塔娜不是個平白想太多的女人,雖然也有些擔心,但她還是等到約好的日子去車站接雲和。她頂著秋風蹬著車子,心裡忽而又盤算起鋼琴的事情。小時候她家裡條件還不賴,能跟著學校裡的張老師學拉手風琴。她喜歡唱歌跳舞,是學生裡的文藝骨乾,她和雲和還是在學校合唱隊裡認識的。要不是她爺爺犯了錯……

“鋼琴那麼大,該是個啥買法?也許還能找找張老師,讓她介紹人教阿木爾彈琴?”塔娜思緒紛紛,兒時的記憶虛浮地飄在空中,但她性子疏朗,從來是隻顧眼前。她年輕力壯,不一會就騎到了車站附近。時間還早,她想雲和也許已經餓了,車上的東西貴他不餓急了眼是不會買的。於是她眼睛溜著路邊,不時會有附近的大娘大嬸販賣油餅肉乾羊腿牛尾給出站進站的旅客。塔娜廚藝不精,隔三岔五要買些現成的葷食給家裡人打打牙祭,這次也打算買點肉下酒,反正雲和做了大生意不是?

日上三竿,出站口的人已寥寥。塔娜買好了食物在口子上等了好久也不見雲和,她有些靦腆,一向不願和陌生人多話,但這次無奈隻好向一位穿著製服的年輕人打聽K30是不是晚點了。

“K30?”年輕人大手一揮,與她玩笑,“整點到站!現在都開走了!大姐你再晚點人都開首府去啦!”

塔娜腦子發木,她明明算著時間,就算買東西晚一會兒,雲和不見她也會等著她,接不到人的事情從來都冇有。她四下裡張望,幾近飯點,大家都行色匆匆,天氣也不算暖和,也許雲和先回家去了?她慌忙又跨上車子,急赤白臉地往家裡趕,一路上胸口火氣亂竄。自從雲和非要跟上一群人往外麵去做生意之後,家裡的生活水準眼瞅著提高了不少,可塔娜的一顆心卻七上八下,冇法消停。

她一看到家裡院子的大鐵門還和她走時一樣關著,就慌。雲和在家時,大門總是開著半扇,方便他的那些兄弟哥們兒們進出。但塔娜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她跳下車子,用前輪頂了下大門,門委屈地顫顫,冇開。倒是院子裡的大黃聽到動靜,吠了一聲。塔娜氣急,手穿過大鐵門上開的小窗,從裡麵打開了門閂。她一進院子就連聲高喊“阿媽!”

應和聲從擦得窗明幾淨的一排正房中穿出來,一位衣著整潔身形瘦弱圍著花圍巾的老婦人掀開門簾下了三層台階,手裡還拿著把掃炕條帚。

“你嚷啥?”阿媽拍打幾下圍裙,塵土在秋日乾燥的陽光下四散奔逃。

塔娜心裡急,但是麵子上不大能看出來。她高興時臉會微紅,傷心時嘴唇發白,大笑大哭卻不曾有過。阿媽不是她親媽,不懂她;但阿媽心善,原來在塔娜爺爺家裡做保姆,後來看塔娜冇了家人,她一個孤身寡婦就收養了塔娜。塔娜嫁給雲和的時候隻提了一個心願,要帶著阿媽一起過活。

“你咋啦?雲和嘞?”

塔娜梗著脖子站在院子當間,像段木頭。阿媽對塔娜的母親記得最深,那是位漢族姑娘,文靜秀氣,戴著副眼鏡,但是擋不住她眼裡的聰明。塔娜不僅不怎麼靈光,有時還愣裡愣氣的,反而是阿木爾像塔娜的母親,靈氣勁兒從粉嘟嚕的小臉蛋上透出了亮兒。

塔娜愣了一會纔想明白這事得找雲和在郵局工作的好兄弟巴圖,上外麵倒騰生意的路子原本就是巴圖告訴雲和的。

“上江對麵去一趟就能發大財,回來指不定能蓋上小二樓!”

巴圖拽著雲和的膀子,噴著酒氣紅著脖子的樣兒塔娜可記得一清二楚。

“阿媽,雲和冇回來,我去找巴圖問,你下晚兒去接阿木爾吧。這還有點肉,你們彆等我吃飯。”塔娜把袋子遞給阿媽,扭頭就出了院子,阿媽在身後喊她,她一個字聽不到。

郵局前麵柏油路上是一段大斜坡子,塔娜想快點,使出了牛勁來蹬,屁股都沾不著車座子。她忽然想起雲和每次馱著她經過這裡,她都跳下車子在後麵推,雲和很輕鬆地就騎了上去,上去之後她又輕盈地躍上後座,雲和的車把那麼一晃盪,兩個人就著下坡一路風馳電掣,好像能毫不費力地去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現在雲和在哪呢?

塔娜眼睛潮潮的到了郵局,她徑自往後場院來。巴圖負責管倉庫,倉庫就在郵局後麵的卸貨場院儘頭。塔娜剛走到倉庫大門外,就聽見震雷般鼾聲,工人們也都在午休。她敲門無人理,擱平時她會老老實實等著,現在全都顧不得了。她“彭”一聲推開門,把躲門後麵癱在紅椅子上打盹的巴圖嚇得直掉下地。

“嫂……啊,弟妹!啊呀,你咋來了?”巴圖揉著惺忪睡眼,見了塔娜臉如豬肝色。巴圖剛認識塔娜時,塔娜和雲和還不算是處朋友。塔娜一副白淨麪皮襯著撲簇簇杏核眼,挺招人的。巴圖就愛逗她說話,可她不言語不搭腔,時間久了巴圖反倒冇意思起來。塔娜雲和結了婚,巴圖來喝了杯喜酒後就好一段時間冇上門。

塔娜眼睛一立,壓不住怨怒:“雲和冇回來,你到底給他說的啥生意?”

巴圖張張嘴,又緊閉上,他不想讓塔娜聞見他嘴裡的酒味兒。那些酒使他犯迷糊,他儘全身的力氣想讓自己的意識迴歸清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雲……雲和咋?”

塔娜扭身,看到門外的工人們上工了。他們在裝卸不知何處運來的貨物,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包裹,山一樣的,都是從哪來的?雲和在哪呢?

她的眼睛好像失去了聚焦的功能,好一會兒纔看清門玻璃上映著她自己的半張臉,虛虛實實,影影綽綽,混不像真的。

她“霍”地轉回來,衝著巴圖的胸口就鑿了真真的一拳頭!

“你說,你給雲和說的啥生意,他和哪的人走了?他咋不回來?你說!”

塔娜連推帶砸,把鐵塔一樣的巴圖推趔趄了一下。她平日悶頭不語,此時沙啞的聲音從胸腔子裡迸出來,像頭母狼。

巴圖被這咒罵般地責問激醒了,他縮著身子,扛著塔娜好一會捶打才反應過來,是他的兄弟雲和冇按時回來。

巴圖是郵局的正式工,算是公家的人,他這工作方圓十裡地的小兄弟們都十分豔羨。他自己也明白家裡給他跑這工作跑斷了多少條腿。他認識一個叫三哥的賺大錢的買賣人,因為巴圖能喝酒,三哥挺欣賞他,說想帶他過江做生意。巴圖早聽說這賺錢門道,但他是公家人,不敢學人做這營生。可人家腰裡闊了他又瞅著眼氣,他覺得自己的小兄弟裡就雲和讀書最多又機靈,這發財的路子他自己走不了,怎不讓給好兄弟?況且雲和講義氣,真賺了錢不能少了他的。他又在郵局工作,能有路子弄些緊俏貨,所以一來二去,他就領著雲和上了三哥這條道。

雲和最初隻是三更半夜幫三哥在火車站排隊買車票,這活兒辛苦,但是冇啥危險,不過得的錢也少。巴圖知道雲和心氣高,不願意給人打下手。但做這買賣得有路子,光是簽證雲和就辦不下來,最多能整個“一日遊”,“四日遊”的,一個人單打獨鬥冇啥油水。人三哥有辦法弄來“探親證”!所以最後大貨都是從三哥和三哥的親哥們幾個手上帶出去的。雲和剛入夥的時候三哥冇怎麼給他派活。不過有一回巴圖碰見三哥,三哥和他說雲和挺聰明,還會說點毛子話,以後能派上大用場。

巴圖琢磨回味兒來,看塔娜紅著眼圈盯著他,他終於能把話捋順溜了:

“塔娜,你不忙亂。我給你找三哥去!指不定雲和是和他們在一塊,也許早回來了,隻是冇來得及著家!”

“誰是三哥?”塔娜淚珠兜在眼眶裡,到底冇落下來。

“啊呀?你咋不知道?雲和冇和你說?”巴圖納悶。雲和心又細,脾氣又好,還最疼媳婦,出來喝個酒都時時唸叨塔娜。怎麼他在三哥手底下混,塔娜還不知道?

“三哥是誰?你帶我去找他!”塔娜上來又拽巴圖,巴圖忙不迭的避。

“你可不能去,那是三哥!”他不知該怎麼和塔娜解釋,隻好拽住塔娜胳膊,低聲下氣,“你不能去。我去!我這就去!我騎摩托去!我一定給你問明白咯!你放心,雲和就是在三哥那跟著做買賣的,三哥肯定知道咋回事。說不定他們是一塊兒回來的,也許是生意做得好,招呼雲和喝酒呢。”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塔娜不依不饒。

巴圖抓耳撓腮六神無主,像拜菩薩一般:“姑奶奶,您就回家吧。我問回來了也不回這,直接上你家去!說不定我帶著雲和一起就回來了。”

他好說歹說,塔娜稍微鬆了心。她明白不能耽誤巴圖,最好現在他就去三哥那把雲和領回來。她讓步了,盯著巴圖跨上那輛“撲突突”的摩托車。天將擦黑,冷風在身後頂著塔娜吹,颳起來的沙石子砸著她的後背,她這時纔想起來自己忘了加件衣服。原本以為中午能接到雲和,那下晌就不必出門了,冇想到折騰到了傍晚。

她推開家裡的大鐵門時,阿木爾嗓門比大黃還亮堂。孩子一直在窗戶邊上眼巴巴瞅著,阿媽做的晚飯也不肯吃。塔娜一把抱起阿木爾,女兒衣領裡傳出暖呼呼的奶香氣,她才察覺出自己乏了。

“爸爸呢?”阿木爾趴在塔娜肩頭,望著黑洞洞的大門口,爸爸的身影並未如她期待地出現在那裡。爸爸的胡茬子,爸爸黑提包裡的泡泡糖和橘子汁,爸爸頭髮上的菸草味兒,全都冇有。

“爸爸很快就回來了。”塔娜哄著女兒,逗她吃飯。她想講一個圓滿的故事,關於一位父親為什麼回家晚了,就像每次阿木爾纏著雲和講故事時雲和說的那樣。

他當然會回來,會帶著女兒想要的好吃的,會帶著他答應買回來的鋼琴,會在夜深人靜時給塔娜一個輕輕的吻,會有一場疾風驟雨般的恩愛。

隻是不是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