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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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盛傳,秋行山之景乃當今天下一絕,不似人間。

日霽雲透,霧薄遠岫;竹影罩溪,落紅紛飛。

山中有緲嫋清香隨柔風繾綣,望眼是春息秋夢般落英翩然。

山上有個溫泉山莊,裡頭儘是養眼的東西,一草一木都醉人心。尤其是那莊主,名蘭汐,是個頂美的美人。

再說那溫泉,不知教多少人流連忘返,恨不能一生都沉醉其中。

可世人不知,蘭汐本是水神殿的小神官,此番下來凡間,不過是為積些功德。

“阿雯,我要閉關,山莊交給你了!”蘭汐說著,風一般跑進了內堂。

她懷裡抱著個血肉模糊的東西,看模樣像是個人,隻是太過慘烈,教人不由側目。

那喚阿雯的姑娘聞言一驚,忙快步追了上去:“莊主,您又助人為樂了?嗬,這是又撿了個什麼回來?”

蘭汐卻是冇心思與她解釋,含糊地應和了一聲,一溜煙兒地跑了。

轉過內院,沿悠長木廊向前,儘頭便是她的居處——芷蘭軒。

這裡向來是不讓外人進的,可……

“救人要緊,功德要緊!”她小聲念著,人影一閃已至內殿。

麵前是一道小瀑般的水幕,她抬手一揮,水流便緩緩分開,竟是個結界。

而那結界裡,赫然是一池頗不尋常的溫泉。

那湯水無色無味,通透得似冇有實質。池麵流轉著縹緲如輕紗的霧氣,籠了泉邊無色的花。

是了,她本是水神養來淨殿的一池溫泉水,許是被養得用心,開了靈智。

而這泉,便是以她本體所化的靈泉,也是秋行山莊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下容不得多想,她飛速將那重傷瀕死的人輕柔地放進池裡,闔眼念起了法訣。

那聽不出是何的字句似遠古頌歌,空靈悅耳,如風過境般激起了一池水波流轉,霧靄如煙。

不知過了多久,她收了聲,泉水便也恢複了平靜。

“唉……”

蘭汐長歎一聲,疲憊地靠在了一旁,眸中沁著些莫名的酸楚。

當年她化了形,順勢跟在了水神身邊,雖隻修行百年,卻不知不覺成了個半神。

水神疼極了她,離開天界時曾欽定她為下一任水神……

於其他神仙眼裡,她是走了大運得了水神賞識,憑白接了個水神的神位。

可她明白這世上冇有什麼大運——水神的神骨,根本就不認她。

她冇有香火供奉,也冇半點功德。

就算水神想給,可她德不配位,是接不下也屬自然。

她便偷偷下了凡來,輾轉數年救人無數,積的功德卻冇有多少。

可後來她發現,讓人身心愉悅也是功德,便纔有瞭如今的秋行山莊。她本就是溫泉水,在人間造個溫泉如何難得倒她?

隻可惜她是溜下來的,天界有天規,她這靈泉怕是無緣見天日……

“哎?”

蘭汐正想著,忽見那池裡的人睜了眼,不由一陣激靈,忙捂了那人雙眼:“你……怎麼醒了?”

她不自覺地去看那人的傷勢,救都救了,總還是掛心的。

那是個男人,身上的血跡已散於泉水中無影無蹤,傷痕也癒合了不少。

蘭汐見他似恢複了些力氣,略放下了心來。

想起她救下他時,他傷痕累累地倒在山林裡,彷彿下一刻就會一命嗚呼……

可就算她的靈泉有神力,他也不該醒的這樣快吧?

“嘶……”那男人動了動,扯到了傷,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你……怎麼樣?”蘭汐回過神來,輕聲問道。

她話說得平靜,心裡卻亂著,不知如何解釋這靈泉才能將身份瞞好。

可他已然轉醒,她又能如何?怕是隻能編個理由矇混過關了。

於是見那人不答,蘭汐挪開了捂著他眼睛的手,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起了謊:

“這是秋行山莊,我是蘭汐這的莊主。你現在泡的是能治病救人的天賜靈泉,我遊曆時偶然得見,便造了這溫泉山莊。”

那人垂著眸,心事重重地轉過了身去,竟是理都不理。

蘭汐被他這模樣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可自己救回來的人,總不能丟在靈泉裡不管,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哪的人?怎麼來這的?”

那人默了半晌,聲音低啞地道:“紀琰。”

“你叫紀琰?”

蘭汐愣了愣,覺得這名字彷彿似曾相識。

可她記不得了,便也冇有多做糾纏:“你為何重傷?”

紀琰背影一抖,許久才道:“被仇家追殺。”

“什麼仇家?為何殺你?”蘭汐又問道,卻再冇得到迴音。

許是還冇從生死攸關裡緩過來吧……

蘭汐想著,起身拿了套衣服給他:“這靈泉你這幾日都要泡的,能助你恢複傷勢,隻是莫要同旁人提起。”

*

一連三日,蘭汐都未見過紀琰露麵。若不是送的餐食被吃完了,她都以為這人溜走了。

誠然,她並不介意紀琰離開,隻是他知道靈泉的事,若讓他就這樣走了,誰知會不會招來什麼禍患?

“紀琰,你的傷怎麼樣了?”她站在客房門前,抬手又扣了三扣,可那能力依舊冇有動靜。

她停了手,放出一點法力探了探屋裡,見紀琰還在房內,鬆了口氣轉身欲走。

可那門竟在這時打開了。

“你……”蘭汐拿不準他想做什麼,斟酌道,“你……住的可還習慣?”

紀琰卻是抬眼看了看她,隻道:“你那靈泉不是凡間水,莫再隨意借人,否則早晚惹上麻煩。”

蘭汐卻是走了神,根本冇細想他說了什麼,隻驢唇不對馬嘴地問道:“我救你,你不謝我嗎?”

紀琰肩膀微微一顫,半晌才垂下眸,小聲道:“你……要我如何謝?”

蘭汐不解道:“什麼如何?我隻是……”

她忽地一頓,這該怎麼問?總不能說要他心懷感激她才收得到功德吧?

可她也確是奇怪,按理說救下人時功德就該記上了的,可紀琰的卻遲遲不來,簡直像是白忙活了一場。

蘭汐搓了搓鼻子,尷尬地打起了哈哈:“看你傷好多了,那我先回去了,你……”

她話還冇說完,紀琰忽地向前兩步,於她麵前利落地單膝跪下,鄭重地垂首道:“我冇什麼能謝你的,這條命是你救的,便給你好了。”

蘭汐忙把他拉了起來,冷汗都下來了——她哪是為這個啊!

可那被她拉起來的人,身形一晃,合上眸栽進了她懷裡,竟是暈了過去。

蘭汐:“…………你不是快好了嗎!”

紀琰卻隻靠在她肩上,呼吸清淺,麵色慘白。

“等等……難道是內傷?他彆是仙門的人吧?”

蘭汐揉了揉太陽穴,凡間修仙的人不在少數,統稱仙門。她是最不想與仙門中人來往的,太容易暴露身份了。

可……

她看了看懷裡的人,認命地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救都救了,現在扔出去算什麼事啊。”

她邊歎著,邊帶著人往芷蘭軒去了,不多時便又把紀琰丟進了靈泉裡。

*

隔日,蘭汐正泡在靈泉裡恢複法力,忽聞芷蘭軒外有腳步聲。

隨後就聽有人拍了拍門,是阿雯喊著有人尋她,說是秋茗郡守。

“帶來客室吧。”蘭汐撐著疲憊起了身,揮手將靈泉封回了水幕中。

等阿雯帶著郡守進來,蘭汐已於客室中烹了壺茶,散了一室茶香。

她客套了幾句,斟了杯茶遞上去:“不知大人所謂何事?”

郡守許是真有急事,都未來得及迴應她的客套,便道:“聽聞莊主曾解鴻州三年大旱,以溫泉灌溉田地,從那之後鴻州土地肥沃,再未遇天災,秋茗郡今年大旱……”

原是為這個……都怪我當年不懂事,太招搖了些……

蘭汐堆起笑,無奈遮掩道:“運氣罷了,我又不是神仙,大人高看我了。”

郡守聞言籲了聲綿長的歎:“秋茗本不富庶,如今時逢大旱,百姓缺衣少食,莊主若有法子,還望……”

“呼風喚雨我是做不到的,”蘭汐啜了口茶,笑道,“但大人若信得著我,我可以儘力而為。”

這功德可不少,她冇理由拒絕,隻是解大旱不比淨個溫泉水,總歸要花些心思掩人耳目,麻煩得很。

郡守卻是如獲至寶,一疊聲地恭維道謝。

末了喝了茶,又盛讚那茶泡得妙極,簡直驚為天人。

蘭汐努力打著哈哈,終於是把人送了出去,隻覺身心俱疲。

唉……泡個茶都能被喝出來,還好凡人看不出太多,也不會多想……

蘭汐邊自顧自喝茶,邊默默歎著。

她想了好半晌,終於決定先回靈泉裡歇一歇,明日愁來明日愁。

誰知甫一抬頭,就見紀琰不知何時坐在了她麵前,正眸光深沉地盯著她。

蘭汐被他嚇得一抖:“傷還冇好,出來做什麼?怎的還偷聽人講話?”

“冇偷聽,”紀琰燙了個杯,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自斟自飲起來,“來問你那日的……你若不想留我,我現在便走。”

“走……你要去哪?”蘭汐狀似隨意地試探道。

紀琰卻是一怔,好半天才道:“……不知道。”

“你到底從哪來的?”蘭汐皺了皺眉。

她這裡收留過很多人,倒不介意多一個,反正山莊的收入夠得很,不差這一口飯。

可紀琰太過神秘,她對這人一無所知,也不稀罕他的命,說到底都是功德罷了。

“你與仙門有瓜葛嗎?怎麼受的傷?”蘭汐又問道。

可紀琰似是並不打算告訴她,沉默地喝著茶。

“這樣,你先告訴我你家在哪,家裡還有冇有什麼人。”

“那你能告訴我,你是什麼神仙嗎?”紀琰淡聲道。

這話乍一聽像是在誇人,可紀琰說得認真,蘭汐聽得心驚。

這擺明瞭是他不願透露身份,拐彎抹角地同蘭汐說“你我都有秘密”,蘭汐聽得明白。

她驚的自然不是這些,而是她救人時便確認過紀琰是凡人冇錯……一個凡人,如何有此一問?他到底是什麼人?都知道些什麼?

“你彆走,”蘭汐眨眼間做出了決斷,“我雇你做護衛,明日先隨我去秋茗。”

“知道了。”紀琰放下茶杯,轉身走了。

蘭汐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整個人都懵住了。

“我到底救了個什麼啊……”她頭疼地趴在了桌上。

可她的糾結終是隻屬於她一人。

隔日,一行各懷心事的人,便一同踏上了去往秋茗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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