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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生生平第一次見到那個古怪的女人,是在一個冇有陽光的午後。
辨不清來向的風呼嘯著,天空陰沉,陳平生的腳步扣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隨著腳步的節奏哼著童謠,身前卻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間奏。
她先是低頭,是一塊精美的銀飾。
然後隨著先前銀飾落下的軌跡向上窺探,女人半倚著欄杆,紅色的束胸裙隨風動隱隱看見一絲春光,她纖細的手指間夾著一隻黑白相間的煙,深吸一口氣,在一片朦朧的煙霧中,女人雙眸若隱若現:
“小朋友,中午好啊。”
她饒有興致地搭話:
“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生看不見她的臉,怯怯的答:
“…陳平生。”
其實陳平生長這麼大,攏共改過三次名字,都是找算命先生算過的,但廢棄的原因也無非是不夠順應天命,最後是她爺爺一錘定音,在她12歲這年,於一眾冗雜繁重的漢字中取了兩個最簡潔的陪伴她終生————平生。
平平安安的踱過這一生。
她從未考慮過太多,也可以說冇見過什麼世麵。或許正因如此,在女人笑眯眯的脫口而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時候,她纔會震驚的無以複加。
她誇她的名字好聽,她就害羞的低著頭不敢看她,兩個人都低頭對峙著,直到有雨絲裹挾風片落下,以沉悶的空氣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齊峭看著樓下在雨中陰影裡瑟縮的小女孩,不知為何起了將這一刻永久存留下來的心思,她一向是個想什麼做什麼的人。
於是衝陳平生招了招手,把快要淋成落湯雞的小孩和剛剛纔丟掉的銀墜一齊請進了家門。
她冇穿鞋,光著腳丫子在一把古舊的藤椅上晃來晃去,齊峭其實算不得是多嬌媚的長相,偏偏生了一雙含情目,一舉一動都像是在勾人,而這種感覺,在她瞪大眼睛好奇打亮陳平生的時候更甚:
“你知道我嗎?”
半大的小孩沉默了會,齊峭怕她知曉,更怕她不知曉,陳平生抬眼怯生生地看她:
“……知道,你叫齊峭”
齊峭微微鬆了一口氣,仍然笑眯眯的:
“聽彆人講過我爛穀子的陳年舊事?”
陳平生就不說話了,緊抿著雙唇。齊峭於是也不管她了,自顧自的拿起相機把玩做自己的事,今年來鎮子裡拍了很多素材,回城裡也算可以勉強交差。
她翻看了好半天的照片,纔對著陳平生說:
“怕我嗎?怕我還幫我撿東西?”
陳平生猶豫了會兒,搖搖頭,抬頭看向齊峭時雙眼亮的發燙:
“彆人說的話,我從來是不大信的,姐姐收留我不讓我淋雨,所以姐姐應該不是壞人,我隻是怕姐姐聽到那些彆人嘴巴裡不乾不淨的東西會傷心。”
“我不怕你的。”
好久冇有聽見小孩說不怕她了,今年算是回春江鎮最久的一年,路上的小孩看見她無一不像看見了妖魔鬼怪,更有膽子大的拿石子砸她,不用打聽都知道又是那些嚼舌根的大人將她的“光榮事蹟”廣泛流傳。
齊峭一向是不太在乎這些的,但聽見麵前的陳平生這樣說,心頭也不可避免地為之一顫,她望著與故人有三分相似的眉骨,依舊是不忍心,隨手抄起桌子上的手帕扔到她手裡,讓她去擦髮梢上遺留的水珠。
她自嘲的笑笑:
“如果我就是他們說的那種人呢……”
她頓了一會兒,話都堵到喉嚨口,又嚥下來:
“算了,小孩子懂些什麼呢?”
未開蒙的稚子對世間一切感知尚處於朦朧的邊界,連年老之人尚且都分不清的黑白,她怎麼又能為難一個小孩呢?
但陳平生卻氣鼓鼓的,或許是因為在同齡人中不算拔尖的身高,她對年齡這個話題始終感到很敏感:
“我不是小孩,我阿嬤說,下個月我就年滿13了,馬上是可以嫁人的年紀。”
齊峭一愣:
“嫁人啊,嫁人還太早,小朋友就應該先好好讀書。”
陳平生點點頭,鼓著尚有嬰兒肥的包子臉,一臉認真:
“這個我知道,阿嬤從小就讓我認真讀書,我每次考試都考我們班的第一名。”
齊峭像是鬆了口氣,摸了摸陳平生的頭,誇她乖巧。也冇再說話,直到可以感知到窗外透過的一縷炙熱,抬頭窺探天光,春雨停了,晨光靜靜的撲倒在這座古舊的小鎮上
陳平生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想起什麼似的驚呼一聲:
“哎呀,阿嬤讓我替她打的醬油,我得回去了。”
她衝著齊峭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姐姐的收留,我先走了。”
齊峭亦衝她擺了擺手,可行至半途,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陳平生又倒回去,小心翼翼的捧著路上撿到的那個銀墜遞到齊峭手心,一本正經的說:
“看起來像是很重要的東西,姐姐彆再弄丟了。”
齊峭愣在原地,她攤開手心打量那個墜子
雖然是足銀的,做工依舊很粗糙,表麵滑膩,一看就是被人把玩過很多年,連裂縫都沉澱出時間的標誌。
它確實陪了她很多年了。
齊峭猛地將手心收緊,它冰涼又尖銳,使她的手心傳來一股劇烈的刺痛,無知無覺的蔓延到四肢百骸,又後知後覺的傳到心臟。
齊峭看見方纔那抹清瘦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小巷拐角的儘頭
她活到如今這個年歲,想珍惜的東西握不住,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活到現在冇什麼牽掛的,也冇什麼重要的。
不對,或許是從前是有的,可現在也要隨著銀墜一起埋到深春的江水了。
想到這裡,她用力的把銀飾擲出去,丟到千年流淌的護城河之中,直到再也冇有回反的餘地。
如此這般,前塵往事,便算作一筆勾銷。
這一年,齊峭23歲。
依舊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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