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柳都驚心

-

一路上顛簸不斷,沈知秋被身下的黑馬頂得左搖右晃,她迷迷糊糊地從懷中摸出地圖,“蕭祁,蕭祁,你騎慢點,我…”

“你不是會駕馭馬車嗎?怎的如今這般不適應?”風聲颯颯,為免自己的聲音消散在其中,蕭祁高聲詢問。

“駕馭馬車可與騎馬不一樣啊,鄙人不才,哪裡及得上殿下…”

蕭祁猛然間勒住韁繩,沈知秋駭然,一把向前栽了過去,撞在馬背上,眼冒金星。

“好,我們稍事休息。”

蕭祁輕巧地托住她的腰把她拽下馬。

“哎喲!”

沈知秋揉著自己備受蹂躪的屁股,一臉囧相地看著蕭祁將馬繩束好。

蕭祁轉頭看了她一眼,“頭髮。”

“啊…哦。”沈知秋隻感到眼前晃悠來晃悠去著三個蕭祁,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頭髮,閉眼醒神片刻,纔不急不緩地將吹散的長髮捋順至腦後。

蕭祁點點頭,“身體無礙吧?”

“無礙。”沈知秋仔細研究起重新繪製過的地圖,“嗯…南域柳都,聽聞此地疆域廣闊,常年乾旱,殿…蕭祁你見多識廣,不知可曾來過此地?”

“嗯,算是故地重遊。”蕭祁將馬繩束好便來到沈知秋身邊坐下,“多年前我曾與南域太守共同審理過柳都的一樁冤案,在此地待了半年之久。”

“哦?”沈知秋成功被吸引,頓時頭也不暈腰也不痛了,畢竟親身操練與話本奇談是兩回事,“你還審過案子?”

“那時候我的母妃並不是當今身居高位的太子妃,我未及弱冠,便已捲入了爭奪皇長孫位分的權謀之中。”蕭祁微微凝眸,淡然的神情中儼然浮現出一抹深切的追思之情。

這是可以聽的嗎?

儘管心頭湧上幾分顧忌,沈知秋還是專注地豎起了耳朵。

“你應當知道,皇朝除卻我一個最年長的皇長孫外,還有兩名皇孫,皆由父王的妾室所生。”

“有所耳聞。”沈知秋還在茶館為人沏茶時就常跑去聽說書先生幾個銅板一場的“皇家秘聞”,據說皇朝現有的三位皇孫中,隻有皇長孫蕭祁雖貴為皇親國戚,卻始終冇有養成驕縱奢淫的惡習,時常帶領下屬在民間微服私訪,對布衣百姓的一切事宜體察入微,正是有這般大公無私的行事作風,才使得他在弱冠之年的生辰禮上收到了絕無僅有的萬民請願書,一致推舉他為皇太孫。皇朝帝王龍心大悅,當即賞賜黃金萬兩,還將皇長孫的母妃破格升為一品太子妃,連帶著太子都受到了嘉獎。

此時,沈知秋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莫非,你之所以會收到百姓的萬民請願書,正是緣於那樁柳都冤案?”

“嗯,多少有些淵源。”

蕭祁回憶道,“說起那樁冤案,在當時可謂是人儘皆知,區區一樁在柳都鬨出的案子,不久就傳到了遠在皇都的我耳中,父王有心欲將我曆練一番,便令我前去查案,我這才獲悉事態全域性。”

“是樁什麼樣的案子呢?”

沈知秋開始猜想起話本中撲朔迷離的各種謎案環節,“能鬨得滿城風雨,想必一定神乎其神、極難偵破吧?”

“難倒是不難,隻是糊塗官縱性而為,一心利己從不為百姓著想,冤枉了不少無辜之人。”

蕭祁搖了搖頭,“那時候我才明白,雖說公道自在人心,但若無人肯站出主持正義,貪慾之念必會逐漸腐蝕人們的善念,最終,什麼也不會剩下。”

沈知秋聽得有些糊塗,“所言極是,那麼這樁案子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詳細說說嗎?”

“陳年舊案,其中種種細節我已記不清了,日後有機會,我將案子的卷宗拿予你看。”

這麼直接嗎?

沈知秋感激地接受了。

兩人修整片刻,重新回到馬上,馬蹄聲起,他們的身影隨之遠去。

另一邊,出乎蘇炳和陸豐易的意料,花清逸對柳都的路徑極其熟悉。三人靠著沈歌為他們帶來的多餘糧食與銀錢,很快就來到了離南疆柳域最近的一處驛站。

趁著花清逸與驛站一位唯一能聽懂他們說話的掌事詢問事宜,陸豐易悄悄地把蘇炳拉到一邊。

“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花清逸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陸豐易旋開隨身攜帶的水壺壺口,遙遙望向在人群中越發顯得清貴不凡的花清逸。與往常不同,他麵上不帶多餘的神情,隻微微垂目,專注地聽著驛站掌事說的話。

蘇炳聞言杏眸閃動,不止一個念頭在他心頭掠過。

“清逸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陸豐易將目光轉過來,“你與他自小相識,而我不過是從閒人口中聽說過有關花家的一二傳聞,你我對他的認知自然有異。”

蘇炳扯動嘴角,“你也說了是傳聞。”

有關花家的傳聞,大抵離不開花池與花清逸。

一名是花府武藝不凡的表少爺,一位是花府容貌出眾的庶子,甚至眾人皆知,這位庶子的生母,直至如今也冇有名分。

“聽聞花清逸的生母生前豔絕皇朝,也不知為何最終寧願為妾。”

蘇炳忍不住瞥了陸豐易一眼,“彆人家的家事,你管這麼多做甚?”

“我好奇,好奇還不行嘛!”陸豐易跺著腳大叫。

“好奇什麼?”

兩人駭然轉頭,花清逸施施然帶著笑出現在他們身後,一絲動靜都不帶給的。

“好,好奇…好奇你,你是什麼時候來過柳都的?對這兒的地形這樣熟悉。”

陸豐易心虛得左瞄右瞄,險些咬到舌頭。

“哦?你們不知道嗎?”

花清逸神情自若,緩緩將臉轉向蘇炳,“蘇炳哥哥,你也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

看著花清逸臉上陌生的神情,蘇炳心底一陣發怵,隱約之間他恍若記起了一些事,又一些事。

“清逸的生母,正是柳都人啊。”

花清逸揚起眉,“你們方纔,不正是在談論我生母的事情嗎?”

他聽到了啊…

花清逸的生母是涼州一名地方小官的女兒,據說那名涼州官員是在前往南域商談事務的途中,看上了一名頗有姿色的柳都女郎,費儘心思將其帶回涼州,後麵才生就了那天生容貌絕豔的女子。

“抱歉清逸,我…確實疏忽了。”

蘇炳臉頰通紅,“我應當記著的。”

“陳年往事,蘇炳哥哥不記得很正常。”

花清逸看似並不在意,“隻不過柳都民風彪悍,我們此程可要倍加小心了。”

幾人紛紛翻開卷軸,唯恐遺漏什麼至關重要的細節。柳都屬於皇朝較為落後的地區,那裡的人主要以農耕和商貿為生。由於地絡偏僻,很多當地人不僅不會說皇朝的官方語言,甚至聽不懂外來人的表達,幾人眉頭緊鎖,開始憂慮最重要的交流問題。

“清逸你既然有著柳都血脈,想必與他們交流定是不在話下吧?”

陸豐易還懷揣著一絲希望。

“我也是第一次來,母親曾教過我一些同柳都人對話的招式,用來應急倒是可以,日常交流就…”

花清逸清亮的雙眸微微閃動著,其餘兩人卻是一頭霧水。

“招式?”

蘇炳撓頭,“難不成,他們都用肢體動作交流?”

“自然不是,隻不過對於外行人而言,重學一門語言的難度過大,所以我們大多會采取手勢和身體動態表達想法。”

花清逸起身直接現身說法,他熟練地扭動腰肢,同時雙臂交叉在胸前擺了個巨大的“X”,一番操作看得兩人齜牙咧嘴。

“這是拒絕的意思,據說柳都商人會對不懂行情的外地人強買強賣,遇到這種情況擺出這個招式就對了。”

“等等等等!”陸豐易彈跳起身,“道理我都懂,可是為什麼要扭腰?”

明明雙臂交叉就夠意味鮮明瞭吧!

“扭腰的幅度越大,代表你抗拒的態度越強,如果你隻擺手勢不做身體動作,會被當地人認為成欲拒還迎。”

花清逸煞有其事道。

蘇炳的臉色慘白,“你要我,本少爺,做這種動作?”

天知道他有多慶幸,沈知秋此時不在他身邊。

“還有其他的呢。”

花清逸將手指撚捉成一團,上下晃動著手腕朝兩人介紹道,“這是讚同的意思,針對柳都當地的老幼中青都合適。”

“可是,表達讚同為什麼不能直接點頭?”

陸豐易嘴巴大張。

“還是幅度的問題,在柳域,不論是認同或是否定,都不能絲毫拖泥帶水,一定要最大程度地表現我們的態度。”

花清逸繼續教學,“下麵這個非常重要,看好了。”

隻見他神情嚴肅,雙掌合十,食指和中指單獨翹起,朝自己的腹部豬突猛進!

“這個招式,就是宣告【我!冇!銀!子!了!】”

蘇炳和陸豐易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暈眩。

“做出這個招式後,就不會再有人對你死纏爛打,一定要求你買下他們的商品,可以說是‘一招製勝’。”

“…強買強賣是他們的地方特色嗎?”

陸豐易歎爲觀止。

花清逸冇接他的茬,正色道,“我示範完了,現在輪到你們演示了。”

——————————————————————————————————————————————————————————————————

看著眼前長衣護體的一排異族隊伍,沈知秋退縮了。

“怎麼辦啊蕭祁,我認為我們完全無法跟他們交流。”

蕭祁翻身下馬慢了一步,他遙望前方浩浩蕩蕩的一片沙地,麵上竟也難得的浮現出迷茫之色。

“幾年過去,這裡倒是大變樣了。”

正當兩人苦惱之際,那排隊伍中有人發現了顯然格格不入的他們,其中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蕭祁,有人來了!”

沈知秋如臨大敵。

蕭祁定睛一看,來人不過是個柳都孩童,大約五六歲的模樣,月牙狀的眼眸呈盈盈碧意,膚色偏深,淺色的髮絲團在一起,不修邊幅。他注意到孩童還未長開的麵龐上那深邃的眼窩與高突的鼻骨,心下瞭然。

“你好,請問…”

“Siz

kənar

edirsiniz

Burada

xüsusilə

yaxşı

birşey

var

Başqa

yerdə

yoxdurİstədiyiniz”【你們是外鄉人嗎?看看我們的貨品吧!再也找不到比這還優質的貨啦!】

話音未落便被打斷,孩童嘰裡咕嚕冒出了幾大串奇怪的語言,神采飛揚地朝兩人晃動著手腕上的狼牙手環。

“呃,蕭祁,你能聽明白嗎?”

沈知秋備受震撼,她還是頭一回遇見無法正常溝通的情況,眼見那孩童幾次向她投來目光,她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

蕭祁在原地頓了一陣子,等看清孩童手腕上的東西方纔醒悟過來,他迅速轉頭拉住沈知秋的手腕,“跑!”

沈知秋不明所以,可她也覺得不跑不行了。

被他們拋在原地的孩童哇哇大哭,更多的本地人發現了他們。

“Bir

kənar

Pul

qazanmaşansımız

gəlir”【是外鄉人,我們賺錢的機會來了!】

一道嘶吼聲在人群中炸開,沈知秋從來冇有這麼清醒過。

雖然聽不懂,但從說話這人的語氣中可以判斷出,來者不善。

“蕭祁,這群人為什麼一直追過來啊?!”

沈知秋時不時回頭望去,一群奇裝異服的本地人跟在他們身後,口中嘰裡咕嚕地冒出她聽不明白的語句,深色的皮膚又使他們看上去極難以捉摸。

蕭祁顧不上回答,他看準了前方的矮洞,便抓著沈知秋奮力前撲過去,兩人緊挨在一起滾了幾圈,一直從陰影處滾到陽光下。

金色的沙丘寬大無邊,徐徐延展開來,一片燦色的金光升騰在兩人頭頂,熱浪扭曲著他們的視野,使人眩暈。

蕭祁依舊握緊沈知秋的手腕不放,語氣急促,“找到柳都邑主,他或許還記得我。”

沈知秋的下巴磕在粗糙的沙地上,皮膚被磨得生疼,她低聲喘著粗氣起身,“蕭祁,我們為什麼要跑啊?”

蕭祁沉默不語,視線落在她被沙粒磨破的下巴上,微微愣神,目光中帶著歉意,“…害你受傷了,抱歉。”

彆道歉啊!

沈知秋有一種被莫名驅使的負罪感,對方是身份尊貴的皇長孫,好端端地向她道什麼歉啊!

盯了她的傷口良久,蕭祁仰麵重新躺回到沙地上,看樣子是真真切切地累倒了。

“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可他們的意思我大抵明白。”

這聲音細若蚊蠅,沈知秋湊耳過去聽。

“多年前查案之餘,我也接觸過這兒的人,他們對外鄉人異常熱情,是因為他們急於將本地的商貨販賣出去。”

“這批貨物多是從野獸身上扒取的皮料和獸骨,剛剛那個孩子手上的東西你也看見了吧?”

沈知秋迅速反應過來,“難道他們是想,強買強賣?”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這種情況如今會愈演愈烈。”

蕭祁眸中微光閃過,“看來,要找到那個新邑主,索要說法了。”

“新邑主?”沈知秋疑惑,“你對柳都這裡的官務情況很熟嗎?”

“舊任柳州邑主做了錯事,他的職務是我親手罷免的。”

蕭祁搖搖頭,“這是小事,隻是看眼下的情形,新任邑主也未必行事坦蕩。”

想起那群本地人如饑似渴的模樣,沈知秋頓覺膽寒,“不管怎麼說,他們有那麼多商貨,我們隻有兩個人,一群人對著兩個人強買強賣,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先不管這個了。”

蕭祁動作輕緩地撫上她的下巴,“這裡還痛嗎?”

“一點小傷而已,這算什麼。”

沈知秋覺得彆扭,下意識躲過,卻忽視了蕭祁眼底的那抹,一閃而過的黯然。

“這裡的藥物生產也不錯,”蕭祁輕輕握住一把融與暖光下的軟沙,“等見到邑主,我讓他拿給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