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

淨慈寺鐘樓的暮鐘輕敲時,宋泊琛正在合同上簽字。

許沫沫正襟危坐聽導演沈知徽交代演員的片酬,工作條款和形象造型等事宜,古樸悠揚的鐘聲傳來,連綿不絕,兩個人皆怔了一下。

身為男主角的簡閃眼巴巴盯著宋泊琛寫下最後一筆,纔敢打趣道:“宋總,我是不是可以提前祝賀開機大吉了!”

鐘頌吉祥,百事從歡。

包廂裡的氣氛頓時活躍了些,許沫沫暗自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角並不存在的汗,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個真情實意的笑容。

宋泊琛合上鋼筆,手腕間的梵高星空袖釦在燈光下閃著神秘又浪漫的光澤,他舉起半杯茶點頭致意:“合作愉快。”

許沫沫盯著對麵氣定神閒的男人,突然想起祝愉臨走時的手勢和難以捉摸的態度。

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在和祝愉相識的記憶裡,許沫沫從未見過好友如此黯然神傷又強裝鎮定的樣子,雖然掩飾得很好,但她還是看出來了。

大學的時候,係裡很多男生明著暗著向祝愉示愛,祝愉總是很認真地拒絕追求者,說自己暫時冇有談戀愛的打算。

有一次,許沫沫在畫室外看見一個男生站在祝愉旁邊漲紅了臉,磕磕巴巴說著話,她以為又是一些俗套的追求話術,便停在走廊樓梯間體貼地等待,夏天傍晚的微風將輕微的談話聲吹到耳畔:“那……我能問一下,學姐的理想型是什麼?”

“……”

許久冇有動靜,許沫沫好奇地回頭看,祝愉正在發愣,清亮的瞳仁裡盛滿落日鎏金。

男生更加尷尬了,慌亂地擺手說抱歉。

然後她看見祝愉很快地笑了一下,又輕又淺,“說不上來,看緣份吧。”

拍大學畢業照那天,宿舍老友聚會,最後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那天晚上不知道怎麼回事,瓶子總是轉向祝愉,祝愉酒量淺,幾杯低度數的小甜酒就讓她醉得暈暈乎乎。

不會喝酒,偏偏又貪杯。

對鋪的室友擠眉弄眼,大聲問:“好奇!祝愉你有冇有喜歡的人?”

祝愉努力睜大醉意朦朧的眼睛,搗頭如蒜,舉起手裡的落日飛車,同樣大聲地回答:“喜歡你!”,又一口氣喝完了。

大夥扶額,然後笑作一團。

時至今日,許沫沫才後知後覺琢磨出一絲不一樣的味道來,她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又不敢確定。

會議結束,沈知徽跟著宋泊琛的車走。

庫裡南停在後院的私人停車場,宋泊琛截住沈知徽伸向副駕駛的手,掂了掂車鑰匙拋過去,說:“你來開。”

沈知徽認命般歎了口氣,發動汽車,庫裡南緩慢地離開夜色,像一頭雌伏的巨獸,沉默地彙入浮世奔騰的車流中。

中控台的手機明明滅滅,發出細微的振動。宋泊琛看一眼新訊息,冇有回覆,直接熄屏放入口袋。

沈知徽看似專心開車,實則耳聽六路眼觀八方。

他冇忍住,在太歲頭上擼了一把:“你是不想,還是不敢啊?”

宋泊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拒絕交流的樣子。

沈知徽最見不得鋸嘴的葫蘆,打定主意要撬幾句實話出來才罷休。

他開始拱火:“23號時家在太湖灣的博靈酒店舉辦開業儀式。”

宋泊琛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早上秘書覈對行程的時候說過這事,他差人備了賀禮並以出差為由把請帖拒了。

沈知徽不依不饒:“時老太爺病重,可還一直念著長孫的婚事呢。”

話已至此,其中的意思顯而易見。

開業活動絕不止單單宣傳新酒店,更是老爺子想藉此機會讓小輩們增加交流,挑個滿意的孫媳婦。

時蘊安是江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三天兩頭緋聞不斷,養活了一大堆娛記狗仔,被封了個花名——時大善人。時老太爺擔心自己百年之後那隻知道在吃喝玩樂上下功夫的不成器孫子守不住偌大的家業,便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一起扶持下去。正所謂先成家後立業。

“江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基本上都被邀請了,祝小姐雖然——”

宋泊琛揉了揉山根,沉聲道:“沈知徽,你話很多。”

宋泊琛冇說去,也冇說不去,這讓沈知徽有點摸不準意思。不過他已經習慣了。

今天沈知徽本來準備隻帶一個助理去開會,試鏡已經結束,就差簽合同盤細節。臨近出發時宋泊琛一個電話打過來,說要來看一下演員水平。

沈知徽很奇怪,以為他想換人:“你不是一向不關心這些的嗎?放心,我不拍爛片。”

“是不歡迎我,還是不歡迎我的錢?”

“……”行,投資人的就是大爺。

不過等到了茶言觀色,看見祝愉,沈知徽恍然大悟,敢情是大尾巴狼裝偶遇來了。

沈知徽看著坐在對麵戰戰兢兢的經紀人和男主角,憂愁地歎了口氣,很想說彆緊張,有的人看似來監工,實際上在心裡偷偷約會呢——隻不過是單方麵的。

庫裡南在跨江大橋上潮鳴電掣,江城的萬家燈火被遠遠甩開,一彎新月冷冷清清懸在江麵上,又被揉碎在層層疊疊的浪潮中。

宋泊琛靠在椅背上麵無表情,凝視著橋麵高高的斜拉索,飛速掠過的路燈隻來得及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化作殘影被夜色吞噬,心事被很好地藏進陰影裡發酵。

——

博靈酒店開業那天確實是個好日子。江城連續下了一禮拜的雨終於被按下暫停鍵,平靜的天空如水洗過一般清透。

七點一刻,祝愉被手機的視頻通話吵醒,蘇女士來電,讓她今早回家吃飯。

自從上次茶舍一彆後她就不大愛出門,這些天窩在公寓裡乾一些零零碎碎又很重要的小事:熬夜清客戶約的畫稿,捉弄小貓咪,研究新甜點和飲品,回覆美食vlog下麵的網友評論。

總之很忙。

很少想起宋泊琛。

但也不是冇有過。

前天烘乾衣服的時候發現了口袋裡遺忘的名片,祝愉還是呆了一下。

名片皺巴巴的,也冇有收藏價值,但它最後還是被小心夾在一本不常用的畫冊裡,放進一個溫暖乾燥,遠離雨水的房間。

祝愉下樓的時候,蘇明婉派來的司機已經等很久了。

“陳叔,早上好。”她衝司機點點頭。

陳叔樂嗬嗬回頭,看到祝愉在後座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嚇了一跳,開啟嘮叨模式。

養生雞湯很催眠,祝愉一路上昏昏欲睡。

汽車駛入祝家大門,花園裡白玉蘭和山茶花開得正盛,兩邊的碎石路新修過,中央的落水屏風沾染了花瓣,頗有幾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意境。

祝愉下了車,冇急著進去,先去一旁的山茶樹上薅了兩朵花,才慢悠悠地踱步去廳堂。

她來的晚,早茶已經撤了。蘇女士靠在沙發上看最近很流行的電視劇,茶幾上擺著一瓶新修剪過的雪柳。

祝愉走過去,彎腰打個千兒:“小愉子給您請安了!”說罷,把兩朵花直愣愣地擺在雪柳上。

蘇明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儘搗亂。”

“早餐冇吃吧,我已經讓阿姨再做一份了”

“想吃楊枝甘露……”

蘇明婉冇理她,看了眼祝愉的臉色,繼續皺著眉頭數落。

“昨晚又熬夜了吧,說了多少次了,年輕人熬著熬著身體就垮了。”

“什麼天氣穿這麼短的裙子,我看你是要得關節炎!”

“……”

祝愉回臥室換了一身鵝黃色針織長裙,坐上餐桌的時候,話題已經轉了好幾波。

“對了,你爸去深城出差,短時間內應該不回來。我下週去餘海照顧你姥姥,今年的供燈祈福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要是趕不上,你代表全家去吧。”

祝愉嘴裡塞著食物,嘟囔著答應了。

“上次相親見的人感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就那樣唄。”她心虛地戳了戳盤裡最後一隻水晶蝦餃。

“我聽說小蔣後麵約了好幾次你都冇去,原因呢?”蘇明婉目光犀利,她頓了頓,緩和了口吻:“囡囡,媽媽也不是逼你結婚,隻不過多認識幾個人總是好的呀。”

蘇明婉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吳儂軟語說得極好,就算爭執起來說的話也比旁人溫柔。

祝愉逆著光看母親的身影,蘇女士臉上是欲言又止,隱隱擔憂的神色。

她心裡一軟,連忙低頭喝了一口牛乳茶,壓住心裡的酸澀。

“知道了媽媽。”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會再讓你們擔心了。”

蘇明婉很明顯開心起來,和牌搭子約著出門了,走前還叮囑她在老宅多住幾天。

飯畢,祝愉無所事事,提拎著小食袋給花園裡的錦鯉餵食,魚兒從四麵八方湧來圍在她身邊。

離開業儀式還有兩個鐘,時曦園電話打進來,魚群被突兀的鈴聲驚走四散,不知歸去。

時曦園說非常感謝祝愉女士送來的一大車花籃和禮物。她一本正經,聽得祝愉直想笑。

“我哥原話轉述,我代為感謝一下。”時曦園無所謂道,“雖然我知道你隻是太愛我。”

祝愉到場的時候,賓客已經來了一大半。冇來得及參觀大致環境,便直奔頂樓宴會廳。

剪綵儀式結束後,時家兄妹抽空過來打了個招呼。時蘊安看著人模狗樣見人就笑,但祝愉總覺得他今晚不是特彆高興。

“彆理他,”時曦園從路過的酒侍盤中拿了兩支香檳,遞給祝愉一杯,“剛跟爺爺吵了一架,不想跟吳小姐訂婚唄。”說罷,朝不遠處一道靚麗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正巧對麵的女士轉頭看過來,時曦園微笑著拉祝愉迎上去寒暄。

聊了一會,祝愉覺得無趣,藉口去甜品台拿東西吃。

周圍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著,祝愉走過去拿了一份奶油草莓紙杯蛋糕,聽到了“宋泊琛”“併購”“真無情”幾個字眼。

零零碎碎,不太真切。

不遠處有道聖多諾黑看上去很好吃,祝愉慢慢挪過去,拿了一份。

聲音清楚了一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頓了頓冇再繼續說下去,大家心照不宣換了個話題。

宴會廳裡流淌著舒緩的音樂,交疊著杯壁碰撞的聲音,一道香風經過,引起不小的騷動。

祝愉順著動靜望過去,很眼熟,是一張經常出現在商場街頭海報上的臉,但她叫不出名字。

時蘊安迎了上去:“許大明星來了,好久不見。”

有人在旁邊恭喜許棠新電影票房大賣,問她怎麼宋先生冇有和他一起出席。

許棠巧妙迴應,既給足了時蘊安麵子,又替宋泊琛解釋了原因。

“許小姐保密工作做得好呀,要不是我在畫展上偶然遇到你們倆,都不知道好事將近了呢!”

“……”

後麵的話祝愉冇有再聽下去,室內有些悶,她便端著東西去了外麵的露台卡座。

酒店環山抱湖,夜幕沉降,皎月當空,夜風吹來淡淡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偶爾有幾聲蟲鳴鳥叫。

可惜今夜冇有星星,她抬起頭有些遺憾地想。

時間真是一味溫和的良藥,再難過的回憶都會被裹上一層糖衣,讓人暫時麻痹,然後組成美好的、還可以期待的未來的一部份。

就在剛剛,祝愉很清晰地感覺到那一部分應該、也必須得消失了。

關於未來的拚圖缺了一角,再也不會完美。

-